福宁殿。
殿内温暖如春,价值万金的龙涎香烟气袅袅升起,缠绕着梁柱上精雕的龙凤,营造出一种与世隔绝的静谧。
大宋天子赵佶,身着一袭素色道袍,正用一柄象牙小挑,极其专注地整理着面前那盏汝窑天青釉茶盏中的茶沫。
他在玩一种名为“茶百戏”的雅事,以茶汤为纸,清水为墨,试图在茶沫上幻化出一幅疏林晚照图。
这需要极致的耐心与专注。
殿外,应奉局的大火虽已扑灭,但那股焦糊味似乎乘着风,丝丝缕缕地飘进了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像一处无法抹去的污点,破坏了这完美的构图。
赵佶的心情,就像他面前这盏茶,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暗流涌动。
应奉局的火,烧掉的是朱勔的奇珍异宝,但抽的,却是他这位“艺术家皇帝”的脸。
李师师的决绝,周邦彦的疯狂,都像是不和谐的音符,在他精心谱写的盛世乐章中,奏出了刺耳的杂音。
但他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烦躁,反而比往日更加沉静。
因为他知道,作为天底下最顶级的艺术家,他最擅长的,就是从最喧嚣的乱象中,寻找到那个不和谐的音符,那根错乱的线条。
他,在静观其变。
太师蔡京冲进殿来的时候,带起一阵急促的风,吹乱了香炉的青烟,也吹皱了赵佶茶盏中的“晚照”。
赵佶的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但没有抬头。
“陛下!万万不可听信谗言啊!”
蔡京扑通一声跪倒,声泪俱下,花白的胡须随着他的哭嚎而颤抖。
他将一套“乱党离间,构陷忠良”的说辞,表演得情真意切,毫无破绽。
他痛陈周邦彦乃拱圣营余孽,生来便心怀怨怼,如今伪造盟书,意图搅乱朝纲,其心可诛。
赵佶依旧在用象牙小挑,试图修复那被吹乱的茶沫,仿佛那才是天下第一等的大事。
他太了解蔡京了。
这个执掌朝政二十年的老师,书法、绘画、诗词,无一不精,是个与自己一样,对“美”有着近乎病态的追求的人。
一个真正追求“美”的人,他的姿态,无论何时都应该是从容的。
哪怕是伪装的从容。
正如一幅上乘的书法,笔画间无论如何翻腾,其内在的气韵必须是连贯而沉稳的。
但今天,蔡京的表演,太用力了。
赵佶的耳朵,能分辨出宫廷乐师弹错的半个音符,自然也能听出蔡京的哭声里,少了一丝发自肺腑的顿挫,多了一分急于说服的生硬。
那音调的起伏,像初学者的笔法,失了法度。
他的眼睛,能看透天下最精妙的画作布局,自然也能看出蔡京叩首的幅度太大,破坏了朝服下摆应有的垂坠之美,显得笨拙而夸张。
那姿态,就像一幅画里拙劣的留白,反而暴露了画者的心虚。
他太急了。
急得像一个三流的瓦舍戏子,在台上拼命地撒着狗血,生怕台下的看客看不懂他的忠义。
而这种“急”,对于蔡京这样的人来说,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
赵佶心中,怀疑的种子,已然悄然种下,并迅速生根发芽。
他的目光,看似仍在茶盏,余光却如最锋利的手术刀般,开始一寸寸地,解剖着跪在地上的蔡京,寻找着那个必然存在的,致命的瑕疵。
他一边听着蔡京的哭诉,一边在脑中飞速回溯着所有的信息。
李师师的警告,周邦彦的身份,应奉局蹊跷的大火……
这些零散的碎片,在蔡京拙劣的表演下,开始慢慢拼凑成一个可怕的轮廓。
终于,当蔡京再一次情绪激动地叩首,声称愿以项上人头为高太尉担保时,他宽大的袖袍,向前滑落了一寸。
就是这一寸。
赵佶的目光,如鹰隼般锁定了那个细节——
在蔡京手腕内侧,那华贵丝绸袍服的内衬袖口上,有一片淡黄色的,在昏暗的殿光下几乎无法察觉的,似有若无的污渍。
赵佶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了一个针尖。
那不是水渍。
也不是寻常的污迹。
那是用上等黄栀子和高纯度明矾调配秘墨后,不慎沾染在衣物上,又被体温反复烘烤过,才会留下的,独一无二的痕迹!
为了在心爱的画卷上,题写只有自己才能看到的隐藏诗文,为了享受这种“天机独掌”的乐趣,这种秘墨,赵佶亲手调配过上百次!
他甚至能回忆起这种秘墨干涸在丝绸上的,那种细微的、僵硬的触感,和凑近了才能闻到的,一丝淡淡的酸涩气味。
轰——!
赵佶的脑中,仿佛有万道惊雷同时炸响。
他手中的象牙小挑,“啪”地一声断为两截。
那盏他钟爱无比,价值连城的汝窑茶盏,从他手中滑落,摔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四分五裂。
清脆的碎裂声,在大殿中回响,显得格外刺耳,瞬间压过了蔡京的哭嚎。
原来,那份传说中的盟书,是真的。
原来,自己最信任的老师,这个自己倚为长城的太师,一直在用最精湛的演技,对自己上演着一出“窃国”大戏。
这不仅是背叛。
这是一种亵渎!
是对君臣之义的亵渎,更是对他这位艺术家天子,对“权谋”这门终极艺术的,无情嘲讽!
一股混杂着羞辱与暴怒的血腥味,直冲喉头。
但他硬生生咽了下去。
他缓缓站起,脸上甚至挤出一个疲惫而温和的笑容,亲自走下御阶,扶起还在错愕中的蔡京。
“太师……言之有理。是朕,被宵小蒙蔽了心智。”
蔡京脸上立刻露出得意的笑容,浑然不觉自己刚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他没有看到,在他身后,在他看不到的角度。
大宋天子那双漂亮的凤眼里,所有的艺术、温情、优柔寡断,都已燃烧殆尽。
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要将整个朝堂付之一炬的,炼狱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