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俅心头剧震,如遭雷击。
一股冰寒刺骨的凉意,从他的尾椎骨瞬间窜上天灵盖,让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冻结了。
他听懂了。
他完全听懂了陛下这番话背后那残忍而冷酷的帝王心术。
陛下这是要用他高俅的命,为周邦彦此行担保!
用他这位殿前都指挥使的赫赫威名,去震慑所有可能在暗中下手的宵小!
更是用皇城司这把天子最锋利的刀,亲自为周邦彦开路,将一切阻碍,无论是来自谁,都斩得粉碎!
这是何等的羞辱!又是何等的信任……对一个“反贼”的信任!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想要辩驳,想要说这不合规矩,想要提醒陛下一旦周邦彦逃脱的严重后果。
然而,当他接触到徽宗那双冰冷彻骨、再无半分情感波动的眼睛时,所有的话语都如同鱼刺般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在那双眼睛里,他看到了真正的、苏醒的君王。
那不是沉迷艺术的道君皇帝,而是一头被触怒了逆鳞、亮出了獠牙的雄狮。
他只能屈辱地、不甘地、满心怨毒地缓缓跪下。
坚硬的膝盖骨与冰冷的地砖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也敲碎了他最后的尊严。
“臣……遵旨!”
这三个字,几乎是从他牙缝里一个一个挤出来的。
整个樊楼的气氛,在这一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诡异扭转。
方才还稳操胜券、以胜利者姿态俯瞰一切的蔡京、高俅一党,此刻如丧考妣,一张张脸孔上写满了惊骇与不知所措。
那些墙头草一般的官员,则纷纷低下头,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张地毯,生怕被卷入这场神仙打架的漩涡。
而那个被他们逼入绝境、被当成死人看待的周邦彦,却成了这场惊天风暴中,唯一能站着的人。
他缓缓起身。
身上那副染血的甲胄在寂静的大殿里摩擦,发出细微而清晰的“咔嚓”声,像是在为旧时代的秩序敲响丧钟。
他的目光,平静地越过一张张惊愕、恐惧、怨毒的脸,最后,落在了乐席角落里,那道纤弱而坚韧的身影上。
四目相对。
隔着数十步的距离,隔着摇曳的烛火,隔着满堂心思各异的朝臣。
没有言语。
却仿佛在灵魂深处,交换了千言万语。
周邦彦的眼神在说:此去,九死一生,樊楼之内,暂托于你。若有不测,保护好自己。
李师师的眼神在回:朝堂有我,你只需一往无前。若你不归,我必以身殉道,让这汴京城,为我们陪葬。
有“我若不归,你当自保”的叮嘱。
更有“此去黄泉,亦不独行”的无声誓言。
李师师那双因过度用力而泛白的素手,在这一刻,仿佛接收到了某种讯号,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松开了紧攥的弦轴。
她的睫毛如蝶翼般轻轻一颤,垂下了眼帘,将所有的波澜壮阔,都掩藏在了那一片幽深的阴影之下。
周邦彦收回目光,再无半分留恋。
他猛地转身,面向樊楼之外那片深沉如墨的夜色。
那夜色里,有未知的杀机,有刺骨的寒风,更有他追寻了十余年的、唯一的希望。
“走吧。”
他对着身边那些刚刚还对他刀剑相向,此刻却面色不善、眼神如狼的皇城司卫士,平静地说道。
他的语气,淡漠得仿佛不是在对一群看守自己的狱卒说话,而是在命令自己的部下。
他不是阶下囚,他是即将踏上征途的将军。
皇城司的指挥使,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精悍男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有奉命行事的无奈,有对这个年轻人的审视,也有一丝军人对强者的本能敬畏。
他不敢违抗圣命,更不敢怠慢这位被太尉性命担保的“囚徒”。
最终,他还是沉声挥了挥手。
“开路!”
“哗啦——”
沉重的脚步声与甲叶碰撞声骤然响起。
皇城司的甲士们如同一道黑色的潮水,向两边退开,让出一条通往外界的、被火把照得忽明忽-暗的道路。
周邦彦迈出了第一步。
这一步,踏碎了樊楼内的歌舞升平,踏碎了权臣们编织的美梦。
这一步,也像一记重锤,狠狠地踩在了所有心怀鬼胎之人的心尖上。
他走得很稳,每一步的距离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精准。
他知道,从踏出樊楼大门的这一刻起,真正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樊楼内的唇枪舌剑只是序曲,接下来,将是真刀真枪的血战。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锋之上,充满了未知的凶险。
每一步,都可能引来一支致命的冷箭,一把淬毒的匕首。
一步,一杀。
在他身后,蔡京与高俅在人群的掩护下,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眼神里,没有了方才的惊慌,只剩下无尽的阴狠与不顾一切的杀机。
他们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
既然天子给了他们机会,那他们就必须抓住。
绝不能让周邦彦,活着走进开宝寺的大门!
而走在最前方的周邦彦,腰杆挺得笔直,他的背影在火光下拉得又长又直,孤绝而坚定。
他能感受到背后那些如同实质的杀意,能听到夜风中传来的、不易察觉的弓弦微调声。
但他毫无畏惧。
他知道。
今夜,从樊楼到开宝寺的这条路,会很长。
长得,足够用敌人的鲜血来铺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