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如刀,穿过艮岳假山嶙峋的孔窍,发出呜呜的鬼泣。
空气中,除了潮湿的泥土和腐烂的落叶气息,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猛兽的腥臊味,以及远处传来的、令人心悸的犬吠声。
高俅的鹰犬!
周邦彦的身影在月色与灯影的夹缝中疾速穿行。
他的呼吸压抑到极致,每一次落脚都踩在厚厚的苔藓或松软的泥土上,不发出半点声响。
他宛如一头在暗夜中被追猎的孤狼,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感官提升到了极限。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至少有三名顶尖的弓箭手,如同蛰伏的毒蝎,分别占据了东北方的“栖凤阁”、正南方的“揽月台”以及西侧最高的假山之巅。
形成了一个致命的三角火力网。
他甚至能想象到他们冰冷的目光,正透过枝叶的缝隙,搜寻着任何移动的目标。
他必须尽快找到“寿星石”!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父亲手札上的那幅潦草地图,以及父亲沉稳的声音:
“邦彦,记住,拱圣营的生路,从不是靠侥幸,而是要用自己的‘弓’去问,用自己的智慧去寻!”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摒弃杂念,开始用拱圣营独特的观星定位法,对照着北斗七星的位置,修正着自己的方向。
在一片奇形怪状、如同鬼魅的假山石中,他终于找到了那块形如佝偻老者、在月光下透着一丝诡异的“寿星石”。
他绕到石后,刚刚解下背后的铁胎弓,一股尖锐的、几乎要刺破耳膜的危机感陡然从头顶袭来!
——咻!
一支羽箭,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仿佛凭空出现,擦着他的头皮,狠狠钉入他面前的石壁!
“噗!”
箭簇入石,力道之大,竟让整块石头都为之震颤。
飞溅的石屑,有几粒打在他的脸上,火辣辣地疼。
箭羽兀自嗡嗡作响,离他的太阳穴,不过半寸!
暴露了!
西侧山巅上的神射手!
周邦彦瞳孔骤缩,肾上腺素在体内轰然炸开。
他没有后退躲闪,反而身体猛地前倾,如壁虎般将自己完全贴在“寿星石”的阴影之下。
他用生命在赌,赌对方的视野被山石突出的棱角暂时阻挡!
他听到了山顶上传来拉动弓弦的“咯吱”声,那是死神在调校他的镰刀。
他只有不到三息的时间!
周邦彦扣住弓弦的手,快如闪电,青筋暴起。
他对着石壁上三处毫不起眼的、被苔藓覆盖的凹陷,以一种凡人无法理解的节奏,奏响了拱圣营的开门秘谱!
第一声,短促而高亢,如金石相击,是为“弹”!
第二声,绵长而低沉,仿佛与大地产生共鸣,是为“拨”!
第三声,急速而连续的震颤,将内力如水波般送入石心,是为“震”!
“铮……嗡……嗡嗡!”
三声截然不同、蕴含着特殊内力的弦音,如同一把无形的钥匙,精准地插入了古老的锁孔!
“嘎吱……”
一声沉闷的机括转动声自地底传来。
“寿星石”的底部,一块伪装成山石的石板,缓缓向内开启,露出了一个漆黑的、散发着陈年霉味的洞口!
生路!
就在洞口出现的瞬间,他没有立刻钻入。
他知道,他若消失,师师就将成为唯一的靶子。
他必须留下线索,不是软弱的约定,而是坚定的信念!
让她知道,他活着,战斗还在继续!
他从怀中摸出那个小小的油纸包,将几撮干燥的艾草茶捻碎,撒入石壁旁那个因昨夜微雨而形成的小水洼。
艾草独特的、混合着泥土与草木的特殊清香,只有在极近距离才能闻到,这是独属于拱圣营的“平安信”。
然后,他伸出那只被碎石划破、依旧渗着血丝的食指,蘸着混有茶末的泥水,在水洼旁边一块最不起眼的、布满青苔的石头上,飞快地画了一个极其简单的图形。
那是一个残缺的圆,带着一个微小的缺口。
——半个炊饼。
画下它的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大雪纷飞的汴河边,看到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女孩,接过他递来的半个冰冷炊饼时,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这个图形,是他们之间无需言说的誓言。
更是他此刻留下的行动纲领!
“师师,” 他在心中默念,“看到它,你便会懂。”
“这缺口,指向汴京东水门!”
“这炊饼,寓意着万千‘民生’!”
“我们的生路,不在朝堂之上,而在那万家灯火之中!去东城,发动我们真正的力量!”
做完这一切,他听到了山顶弓弦再次拉满的“咯吱”声。
死亡,已在弦上!
周邦彦不再犹豫,猛地转身,向着那漆黑的密道纵身跃入!
咻!
又一支夺命的羽箭呼啸而至!
山顶的神射手,预判了他的行动!
这一箭,角度刁钻至极!
它没有射中周邦彦,却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狠狠地射中了正在关闭的石门机关的衔接处!
“咔嚓!”
一声刺耳的脆响,精密的机括被这粗暴的外力死死卡住了!
石门,竟在离地面还有一尺高的地方,停住了!
一个能容一人匍匐爬出的缝隙,赫然留在了那里。
月光从这道缝隙中照入,在黑暗的密道里投下一道惨白的光带。
密道,暴露了!
黑暗中,周邦彦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犬吠与人声,知道自己虽然暂时逃脱,却也将这条拱圣营最后的生路,变成了一个引诱敌人进入的、死亡的陷阱。
他,以身为引,将所有的危险,都引向了自己。
而汴京城内,一场围绕着“民心”与“东城”的更大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