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横的心,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冰手攥住,然后狠狠撕扯。
他甚至来不及回应周邦彦的警示,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
“唰”的一声!
他一把掀开厚重的船帘,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疯了似的冲了出去。
周邦彦紧随其后,那股萦绕心头的不祥预感,此刻已在他四肢百骸凝成刺骨的寒意。
甲板上,火把的光芒摇曳不定,将所有人的脸都映照得惨白如纸,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浮尸。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河水的湿冷,混杂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
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与其说是被扶着,不如说是被拖拽着,像一个被戳破了无数窟窿的血水麻袋,正被人从跳板上抬上船。
每挪动一步,他身下都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暗红色拖痕。
是小六子。
漕帮里最机灵、水性最好的斥候之一。
他身上几乎找不到一寸完好的皮肉,脸上、胸口全是深可见骨的刀口,血肉模糊,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
他的嘴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响。
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从喉咙深处喷出带着内脏碎块的黑色血沫子。
“小六子!”
张横双目瞬间赤红如血,他一把推开身前的弟兄,那巨大的力道让两个壮汉都踉跄着后退。
他冲过去,用一种近乎粗暴的温柔,将那具破败不堪的身体死死地、紧紧地抱在怀里。
他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留住那正在飞速流逝的生命。
“小六…子…哥…”
小六子那双已经开始涣散的眼睛,在看到张横的瞬间,竟奇迹般地回光返照,爆出一丝骇人的光亮。
他用尽生命最后一点力气,那只满是血污和泥泞的手,铁钳般死死抓住张横的衣襟。
他张开嘴,喉咙里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泡破裂的声响。
“帮……帮主……”
“葫芦河……有……诈……”
说完这几个字,他猛地积蓄起全身最后的力量!
那只空着的右手挣脱了搀扶,以一种不属于活人的僵硬姿态,三根手指——食指、中指、无名指——直直地、狠狠地,指向那片漆黑如墨、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天空!
三指朝天!
这是漕帮最高级别的血誓警讯!
是刻在每个核心帮众骨子里的暗号——前方是绝地,是死地,是踏进去就永无归途的鬼门关!
做完这个动作,小六子的头颅猛地一歪,脖颈处发出一声清脆的断裂声,便彻底没了气息。
可那三根直指苍穹的手指,却依旧固执地挺立着。
像是在对这不公的世道,做着无声而绝望的控诉。
“小六子!小六子——!”
张横抱着他渐渐冰冷的身体,发出了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嘶吼。
滚烫的泪水,混合着小六-子身上尚有余温的血水,在他那张饱经风霜的粗糙脸上肆意流淌。
“你他娘的给老子睁开眼!你忘了答应你娘,今年要攒钱给她买根金簪子吗?你忘了你说过,要当漕帮的副帮主吗!!”
周围的漕帮汉子们,一个个双目充血,死死地攥着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那股压抑到极致的悲愤在空气中凝结、发酵,几乎要引爆整条死寂的汴河。
周邦彦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得生疼。
小六子脸上的痛苦与不甘,那股浓烈到化不开的血腥味,瞬间刺破了他多年来用冷漠筑起的心防。
它将他,硬生生拖回了那个元符年间的血色午后。
那一天,父亲的帅府,也是这般光景。血流成河,残肢遍地,亲人的哀嚎与敌人的狞笑交织在一起。
他也是这样,躲在尸体堆里,闻着同样的血腥味,眼睁睁看着最亲的人在眼前倒下。
他的手,在宽大的袖袍下,控制不住地轻微颤抖了一下。
但他旋即用更大的力气攥紧了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用尖锐的刺痛强迫自己从那片记忆的血海中挣脱出来。
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
悲伤,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张叔,节哀。”
他一步上前,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蹲下身,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开始仔细地、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地,检查小六子的尸体。
“彦之,你……”张横的声音沙哑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他抬起头,那双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不解。
“我要让他,死得瞑目。”
周邦彦头也不回,声音冰冷而坚定,像一块刚从冬日河水里捞出来的玄铁。
“更要让杀他的人,死无葬身之地!”
他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解剖刀,从小六子身上的每一处伤口划过。
手法干净利落,招招致命,是军中制式的杀招,但比禁军的手法更狠、更刁钻。
真正让他瞳孔猛然收缩的,是小六子那双至死都攥得死死的拳头。
周邦-彦深吸一口气,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力道,一根一根地,掰开了那已经僵硬如铁的手指。
拳心,是空的。
但周邦彦的目光,却死死锁在了他的指甲缝里。
那里,残留着一点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黑色粉末。
他用自己的小指指甲,小心翼翼地将那点粉末刮了出来,凑到鼻尖,轻轻一闻。
一股熟悉的、混杂着兽骚与松油的特殊墨味,猛地钻入他的鼻腔!
是辽国狼毫墨粉!
与他从辽国使馆那本秘密账册上闻到的气味,一模一样!
这不是应奉局的鹰犬,更不是寻常江湖人能用的东西!
是辽国最精锐的谍报杀手,亲自下的灭口令!
周邦彦猛地抬头,与张横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对上。
“辽狗……”张横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杀意和彻骨的寒冷。
陷阱!
一个由辽人、应奉局、朝中奸佞共同编织的,巨大而恶毒的陷阱,早已设下。
小六子的死,不是简单的灭口。
是示威!
是挑衅!
是辽人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我们知道你们在查,我们就在葫芦河等着你们,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宰一双!
退,是让兄弟白死,是懦夫。
进,是九死一生,是踏入敌人精心布置的屠宰场。
“传我将令!”
张横猛地站起身,将小六子的尸体交给身旁的弟兄,那魁梧的身躯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召集所有能动刀的弟兄!今夜,老子要用辽狗的血,把葫芦河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