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愈发深沉。
一场冰冷的冬雨,毫无征兆地从灰蒙蒙的天空洒落,细密如针,打在汴京城的青石板上,溅起一层薄薄的水雾。
它洗刷着瓦舍里刚刚平息的血腥与喧嚣,也似乎想洗尽这座城市的罪恶。
皇城司。
阴森的大堂内,烛火摇曳,将人的影子拉得如同鬼魅。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浓重的药味。
那个在说书场失手的“富商”探子,此刻正狼狈地跪在地上,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他的脸上,多了一道新鲜的鞭痕,深可见骨。
“饭桶!一群饭桶!”
堂上,一个身着飞鱼服、面容阴鸷的中年男子——皇城司指挥使高杰,将手中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
他不是高俅的亲族,却是高俅一手提拔的,最忠诚也最凶狠的一条狗。
滚烫的茶水和碎裂的瓷片溅了那探子一身,他却连躲都不敢躲,任由皮肉被烫伤。
“一个小小的说书场,死了我们三名好手,还让一个哑巴从你们眼皮子底下溜了!高太尉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大人息怒!属下无能!”探子磕头如捣蒜,“那……那哑巴极其狡猾,对城西巷道的熟悉程度,简直……简直就像是耗子熟悉自己的洞!我们已经封锁了所有出口,全城搜捕,定能将他揪出来!”
“搜?”
高杰冷笑一声,声音里透着冰渣。
他没有再咆哮,而是缓缓走到巨大的汴京城防沙盘前,眼神变得锐利如鹰。
一名书记官战战兢兢地用红色的细线,在沙盘上标记出周邦彦消失的轨迹。
那是一条极其诡异的路线,充满了各种不合常理的转折和攀爬,完全不像是一个普通人能走出来的。
“你看这里,”高杰指着其中一个点,“他从三丈高的酒楼翻下,落点却在对面窄巷的屋檐上,中间隔着两丈宽的街道。这不是寻常的轻功,这是军中刺杀的搏命身法。”
他又指向另一处。
“还有这里,他连续穿过了七条巷子,每一条都恰好避开了我们巡逻队的交接点。这说明,他对皇城司的布防了如指掌。”
高杰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就在这时,一名仵作匆匆从门外跑了进来,手中托着一个木盘。
“报!大人!我们在瓦子街的一处屋檐瓦片缝隙里,发现了这个!”
木盘上,是一小撮湿润的泥土。
高杰眯起眼睛,示意仵作说下去。
“大人,这泥土极为特殊。经过小的检验,其中含有金水河下游特有的‘铁线藻’的孢子!这种水藻只生长在常年不见光、且水流淤塞的河段,整个城西,只有……只有废弃的染坊区那一段符合!”
“水路!”
高杰猛地一拍沙盘,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物证的出现,将他所有的推测串联成了一条完整的证据链!
“他想走水路!”
高杰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堂里回响,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
“传令下去,封锁所有水路出口!一队人马,立刻包围城西废弃染坊区,给我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还有,去查瓦舍死者的身份,尤其是那个说书的和第一个闹事的脚夫张十一。给我掘地三尺,查他们的家人、邻里,查他们最近三个月去过哪里,和谁接触过。我要把这些藏在阴沟里的老鼠,一只一只地给我挖出来,挂在城墙上风干!”
一张基于精准情报分析的无形大网,正以惊人的速度和远超寻常的效率收紧。
而此刻,这张网正在寻找的“猎物”,却已经换上了一身粗布短打,背着一个沉甸甸的行囊,出现在了汴京城北门。
他没有走城门。
他熟练地避开了一队又一队加紧巡逻的守军,来到一段偏僻的城墙下。
那里,一棵歪脖子老槐树的巨大根部,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树洞,被枯叶和藤蔓巧妙地遮掩着。
洞内,早已有人为他备好了一套出城的文书、一些用油纸包好的干硬肉脯,以及一把拆解开的、用厚厚的油布紧紧包裹的铁胎弓。
周邦彦先拿起那份文书,仔细地检查起来。
烛光下,他的眉头微微一皱。
文书上的官印、纸张、字迹都天衣无缝,但上面的“出城凭由”一栏,写的是“为母采药”,而落款的日期,却是“宣和三年,冬月初十”。
今天,是冬月初九。
日期错了。
一个致命的错误。
这说明,传递这个情报的暗桩可能出了意外,或者是在极度匆忙和紧张中犯了错。
他毫不犹豫地将这份“催命符”烧成了灰烬。
从城门大摇大摆出去的b计划,已经作废。
他只能选择最危险、也最考验他能力的A计划。
他将弓的部件一一取出,用一块干净的鹿皮,仔细擦拭着每一个零件。
他擦得很慢,很虔诚,像是在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
他的指尖划过弓臂上那些细微的划痕,每一道划痕,都是一个故事,一场血战。
他将弓的部件一一组装,动作熟练得如同呼吸一般。
最后,他将弓弦扣上,轻轻拉动。
“嗡——”
一声低沉的、仿佛来自远古战场的龙吟,在寂静的夜里响起。
那熟悉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嗡鸣声,让他那颗因为计划突变而泛起波澜的心,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
弓在,魂在。
他,不再是那个在市井中蛰伏的“哑巴”。
他,是拱圣营的少帅,周邦彦。
他将弓背在身后,用宽大的蓑衣遮盖住。
他抬头,最后看了一眼被乌云和冬雨笼罩的、死气沉沉的汴京城。
城内,有他誓死要守护的挚爱,也有他恨不得啖其肉、寝其皮的国贼。
他知道,此去葫芦河故道,便是踏上了真正的黄泉路,一步踏错,万劫不复。
他可能会死。
但他绝不会,让这座城,这片他深爱的土地,在他死前沉沦。
周邦彦压低了头上的斗笠,冰冷的雨水顺着帽檐滑落,打湿了他的胡茬。
他没有再回头,转身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城外那片无边无际的、被风雨吞噬的黑暗之中。
他的身影,如同一只离群的寒鸦,孤独而决绝。
前方,是冰封的河道,是重重的杀机,是几乎看不到希望的险关。
冬至,将至。
一场席卷整个大宋朝堂的滔天风暴,已然拉开了它血腥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