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彦借着人潮的推力,如同枯叶般被“冲”出了门外。
瞬间,他消失在保康巷那如同迷宫般黑暗的巷口。
身后,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不止一个!
他没有选择翻越高墙,那太显眼,也太容易成为活靶子。
他像一只熟悉自己巢穴每一寸土地的老鼠,在纵横交错、堆满垃圾的巷道中飞速穿行,每一个转弯,每一次借着障碍物的遮挡,都精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
最终,他一头扎进了一条最窄、最臭的死胡同。
尽头,是一个早已废弃、散发着恶臭的公共茅厕。
追兵的脚步声已经到了巷口,他们看到是死路,脸上露出了猫捉老鼠般的狞笑。
然而,周邦彦没有丝毫惊慌。
他猛地一脚,踹开茅厕旁一块早已被他记在心里的松动地砖。
“轰隆。”
一声闷响,地砖翻开,下面赫然是一个黑漆漆的洞口,一股更浓郁、更令人窒息的恶臭扑面而来。
——这是**“不良井”**的排污支道入口之一。
是汴京城光鲜外表之下的地下血管。
也是他们这些“野狗”的专属通道。
他没有丝毫犹豫,纵身跃入。
就在他身影消失的下一秒,追兵冲进了死胡同,看到的却只有空无一人的墙壁和那个散发着恶臭的茅厕。
“人呢?!”
“他娘的,见鬼了不成!”
咒骂声从地面上传来,越来越远。
地下的黑暗中,周邦彦凭借着幼年时被不良帅逼着记住的触觉和嗅觉记忆,在污泥和暗流中快速前进。
这里没有光明,却给了他最极致的安全感。
冰冷的污水浸泡着他的双脚,黏腻的污泥不时没过他的脚踝,空气中弥漫着腐烂和死亡的气息。
这是他的世界。
是他在那场灭门血案之后,赖以生存的世界。
一炷香后,他从另一处街角的一个枯井中悄然爬出,身上沾满了污泥和恶臭,像一个真正的、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彻底甩掉了所有尾巴。
他走到一处无人、墙角滴着污水的破败屋檐下,才敢停下脚步。
他从怀里掏出那个冰冷油腻、几乎被他捏碎的炊饼,颤抖着手,将它掰开。
里面,是一张被汗水和油渍浸透,揉得皱巴巴的纸条。
纸条很小,是用最廉价的草纸,似乎是从某本账册上撕下来的。
他展开纸条。
上面是用锅底灰混合着唾沫写下的潦草字迹,笔锋的转折处,却带着一股他熟悉到骨子里的、只有拱圣营高层才懂的密写手法。
“冬至。葫芦河故道。二十船。甲,弓,图。”
十二个字。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刚刚从锻炉里取出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周邦彦的眼球上,烫进了他的心脏!
“冬至”——与王二麻子带来的血色“冬”字讣告完美吻合,确定了总攻的时间!
“葫芦河故道”——验证了他从父亲手札中推断出的“冰井”暗线,那是一条早已废弃、不为人知的隐秘水道!
“二十船”——如此庞大的规模,绝非普通走私!
“甲,弓,图”——铁甲!强弓!兵备图!
这不是简单的通敌!
这不是贪腐敛财!
这是在挖空大宋的武备,用花石纲作掩护,将足以装备一支精锐大军的兵器,秘密运往北方!
这是灭国之祸!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到纸条的最末端时,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在那十二个字的末尾,还有一个小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符号。
一截断裂的弓弦。
这个符号,瞬间击碎了周邦-彦所有的冷静和伪装!
他的脑海中,轰然炸开一幅血色的画面。
元符兵变的那个雨夜,父亲周御站在庭院中,面对着冲进来的叛军,没有拔刀,而是缓缓举起了他视若生命的那张铁胎弓。
在周邦彦惊骇的目光中,父亲用尽全身力气,生生将那坚韧的弓弦折断。
“邦彦,记住!”
“弦断,志不绝!”
这是父亲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李师师……
她不仅传出了情报,她还在用这个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符号告诉他——拱圣营最后的尊严,正在被这群奸贼踩在脚下,肆意出卖!
这不只是通敌,这是对他父亲、对整个拱圣营亡魂最恶毒的亵渎!
一股比愤怒更深沉、比冰冷更刺骨的悲凉与杀意,从他的骨髓深处疯狂涌出。
他捏紧纸条,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脆响。
他没有仰天长啸,也没有怒发冲冠。
他只是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所有的情绪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燃烧着黑色火焰的深渊。
“朱勔,高俅,蔡京……”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这三个名字,仿佛不是在念人名,而是在为三座坟墓,刻下碑文。
“父亲,孩儿……来收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