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风,带着汴河千年不散的潮腥与腐朽,一下下刮过周邦彦的脸,如同钝刀割肉,磨人筋骨。
他蜷缩在废弃瓦罐与朽烂木箱构成的死角里,胸膛剧烈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从茶摊突围时留下的无数伤口。他死死攥着那个油布包,指尖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微微颤抖。
突围的代价是巨大的,但他终究是成功了。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浸满水汽的油布,又挑开内里蜂蜡的封口。一股被压抑许久的、浓郁的焙火香气终于挣脱束缚,扑鼻而来。
然而,周邦彦的注意力却不在茶香上。他没有急着看,而是用粗糙的指腹,如同最老练的鉴宝师,轻轻摩挲着茶饼的边缘。
那里,有一丝极其细微、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黏合痕迹。那痕迹的手法虽然高明,却终究骗不过他这双曾在无数战场上分辨伪装的手。
他的心,猛地一沉。
这茶饼,果然被人从中间撬开过!鬼市,从头到尾就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他缓缓拔出腰间的解腕尖刀,刃口上带着几个细小的缺口,那是刚才搏命时留下的印记。他屏住呼吸,刀尖沿着那道若有若无的缝隙,如庖丁解牛般精准地、一点点地剥离。他的动作沉稳如山,生怕损坏了里面藏着的、足以颠覆乾坤的惊天秘密。
“咔。”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茶饼应声而开,宛若一个机关精巧的盒子,露出了它真正的内核。
内部被掏空的小小凹槽里,静静躺着一卷被蜂蜡封得严严实实、细如小指的黄色丝帛。
周邦彦的瞳孔骤然收缩,连呼吸都停滞了片刻。
他用刀尖轻柔地挑开蜡封,黄色的丝帛在他颤抖的手中缓缓展开。
殷红的朱砂,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是凝固的鲜血,绘制着一幅精细得令人心悸的微缩舆图。
艮岳,皇家禁苑的一角。
舆图中央,一座毫不起眼的假山背后,赫然用虚线勾勒出了一道隐秘的暗门。
暗门之后,是一条蜿蜒向下的甬道,甬道的尽头,是一座规模庞大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下锻造工坊。
风箱、铁砧、淬火池、堆积如山的铁锭,还有一排排在图上都闪烁着寒光的兵器半成品……
天子脚下,皇家庭苑,竟藏着一座如此庞大的地下兵工厂!这景象,荒谬得如同一个最疯狂的噩梦。
舆图旁边,是密密麻麻、扭曲盘旋的朱砂小字,是辽国的契丹文。
周邦彦的脑中“嗡”的一声,仿佛被攻城锤狠狠击中。他曾随父亲在边关多年,对契丹文虽不精通,但那些关乎生死的军事词汇,早已像烙印般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第一个词,“狼牙”——辽国皇帝最精锐的亲卫铁骑,凶残嗜血,以破甲能力着称。
第二个词,“神臂”——一股刺骨的寒气,瞬间从他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他浑身血液几乎凝固。他们竟在仿造大宋赖以对抗北方铁骑的最强利器,神臂弩!
第三个词,“冬月”——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的迷雾。他猛地想起李师师在茶渣中发现的那个“冬”字,原来那不是简单的日期,而是行动的号角!
冬月,就是冬至!祭天大典之日!
花石纲是幌子,用来运输铁料和武器。艮岳是兵工厂,为敌人打造利刃。朱勔在通敌,高俅在掩护!
他们要在冬至那天,里应外合,用大宋自己制造的神臂弩,射穿大宋将士的胸膛,让汴京城血流成河!
一股冰冷的绝望与滔天的愤怒在他胸腔中轰然炸开。父亲战死前不甘的怒吼,拱圣营同袍们临死前的哀嚎,瞬间淹没了他。
不,不能倒下!他强迫自己清醒。
他狠狠咬住舌尖,剧痛让他恢复了一丝清明。这已不是他一人的血海深仇,这是悬于整个大宋,悬于汴京城百万生民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他必须立刻将消息传出去!
就在他心神剧震,出现万分之一刹那失神的瞬间——
巷子深处的黑暗活了过来。那片黏在墙角的污秽与潮湿,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从中无声无-息地渗出了一道乌黑的影子。
它快如鬼魅,没有带起一丝风声,没有泄露半分杀气,本身就是死亡最忠诚的使者。
淬毒的手刺带着一股阴冷的风,直扑他的后心要害。
这一击,狠辣,刁钻,凝聚了千百次刺杀的经验。
但周邦彦,是拱圣营最后的“箭”!他的警觉早已融入骨血。
就在手刺即将触及衣衫的前一刻,他后颈的汗毛猛地根根倒竖。
他没有回头,而是手腕一抖,将手中那半块坚硬无比的龙凤茶饼,如同一块最致命的暗器,朝着身后的气息来源,狠狠地甩了过去!
“啪!”
茶饼在空中高速旋转,精准地砸在刺客的脸上,巨大的力道混合着碎裂的茶渣,瞬间迷住了他的眼睛,也打乱了他的呼吸。
刺客的必杀一击,出现了刹那的凝滞。
高手相争,只争一线!
周邦彦的身体以一个完全违背常理的角度拧转过来,左臂如铁鞭般格挡开那柄已经偏离了要害的手刺,任由那淬毒的刃口在自己右肩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以伤换机!
剧痛炸开,但他眼神冰冷得如同寒冬的冻土,不退反进,用肩膀狠狠撞进刺客怀里!
“砰!”
刺客被这玉石俱焚的打法撞得气息一滞,眼中闪过一丝骇然。
就是现在!
周邦彦忍着肩头传来的撕裂剧痛,左手五指如鹰爪,闪电般扣向刺客持刀的右腕!不是手筋,而是手腕内侧的阳谷穴!
拱圣营秘传擒拿,专破人体节点!
“咔嚓!”
一声清脆的骨裂声,刺客的腕骨竟被他一指之力硬生生戳裂!剧痛袭来,刺客发出一声压抑的惨嚎,手中的手刺再也握不住,哐当一声坠地。
周邦彦眼中血丝遍布,杀意凛然,右手五指并拢如刀,带着一股惨烈的气势,挟着风雷,狠狠凿向刺客脆弱的喉结!
“咔嚓!”又是一声更加致命的骨裂声。
刺客的身体猛地一僵,双眼瞬间暴凸,布满血丝,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惊骇与难以置信。
周邦彦面无表情地松开手,刺客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骨头的麻袋,软软瘫倒在地。
从遇袭到反杀,不过五个呼吸。
他大口喘息,右肩的伤口血流如注,毒素带来的麻痹感开始蔓延。他迅速扯下刺客的蒙面黑布,耳后根部,那个咆哮的狼头刺青,证实了他的猜测。
辽国,赤狼卫!
他刚将丝帛舆图和那柄淬毒手刺贴身藏好——
“咻!咻!咻!”
三道尖锐的破空之声,几乎不分先后,从巷口、墙头、屋顶三个方向同时响起!
三支闪烁着乌光的弩箭,成品字形,封死了他所有可以闪避的空间。
大宋禁军,神臂弓!
追兵已至,而且是精锐!刺客只是诱饵,用以将他从暗处逼出的棋子。
周邦彦瞳孔猛缩,但他没有慌乱。在反杀赤狼卫的那一刻,他就预料到了这一步。
千钧一发之际,他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狠厉。
他没有后退,而是猛地抓起地上那具尚有余温的刺客尸体,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发出弩箭的巷口方向,狠狠地投掷了过去!
“噗!噗!”
两支神臂弓的弩箭,带着巨大的力道,直接贯穿了刺客的尸身。
巨大的噪音和尸体飞出的动静,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周邦彦则借着这个机会,朝相反的方向,一个翻滚,如受伤的狸猫般蹿上了低矮的墙头。
第三支箭矢紧随而至,角度刁钻无比。
“噗嗤!”
弩箭擦着他的左大腿飞过,强大的动能带走一大片血肉,剧痛让他险些从墙头跌落。
但他终究是成功了。
在追兵冲入巷子,对着尸体确认身份的前一刻,他拖着重伤的身体,一瘸一拐地,消失在鬼市那如同蛛网般密布的黑暗之中。
身后,只留下一具尸体,一滩血迹,和一个被他用智慧与决绝硬生生破开的、必死的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