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水,渐渐变凉。
她的心,也随着水温,一点点地变冷,沉寂。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准备接受最坏结果的瞬间——
“叩……叩叩……”
一道极其微弱的、几乎被楼外风声和自身心跳完全掩盖的敲击声,从浴桶底部,透过厚实的木板和冰冷的地砖,传入了她的耳中。
一短,两长。
这不是求救信号。
这是拱圣营旧部之间,用于确认彼此“坐标”的暗号!
他没死!
他就在这栋楼的下面!
李师师的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亮,仿佛在最深的黑夜里点燃了两颗星辰!
她猛地从水中站起,带起大片水花,发出哗啦的巨响。
“都出去!”
她对着门外厉声喝道,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怒气。
守在门口的丫鬟和眼线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怒气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不敢迟疑,纷纷退下。
确认四周彻底无人,李师师立刻行动。
她没有去触碰墙上任何看似机关的东西。
她走到房间一角,那里铺着一张厚重华美的波斯地毯。她用尽全身力气,将湿漉漉的地毯掀开,露出一块与其他地板颜色略有不同的青石板。
她从发簪中抽出一根细长的钢针,撬开石板边缘的缝隙,然后双手用力,将沉重的石板缓缓抬起。
一股混合着百年淤泥腐臭和下水道腥气的恶风,猛地从洞口扑面而来,熏得她几乎要当场呕吐。
下面,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漆漆的洞口。
这就是那条被废弃的暗渠。它不是什么精心设计的逃生密道,而是一条通往城市地底,通往地狱的、肮脏的捷径。
李师师没有丝毫犹豫,提着一盏早就备好的、灯光昏暗的羊皮灯笼,不顾身上未干的水珠和华贵的丝绸内衫,俯身钻了进去。
通道里,腐臭的气息几乎能将人的五脏六腑都熏得翻江倒海。
脚下是湿滑的青苔和不知名的粘稠液体,每一步都可能滑倒。四周的墙壁上,挂着厚厚的蜘蛛网和不知名虫类的干瘪尸体,偶尔有受惊的老鼠贴着墙根飞速窜过,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李师师提着裙摆,另一只手护着灯笼,在这条令人作呕的通道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约莫百步。
前方,是一个稍微宽敞一些的石室,大概是某个管道的交汇处,空气稍微流通一些。
借着昏暗摇曳的灯笼光,她看到了靠在潮湿墙角的那个人。
周邦彦。
他浑身湿透,如同刚从泥潭里捞出来一般,狼狈不堪,身上散发着血腥和淤泥混合的恶臭。
听到脚步声,他已经用尽最后的力气,握紧了腰间那柄磨损的匕首,眼中迸发出野兽在绝境中最后的警惕与凶狠。
然而,当灯笼的光晕照亮来人的脸庞,当他看清那张熟悉又焦急的绝色容颜时,他那紧绷到极限的神经猛然一松。
那柄匕首,“当啷”一声掉在湿漉漉的地上,发出一声清脆又沉闷的回响。
“你……”
他刚想说些什么,一股压抑不住的腥甜便猛地涌上喉头。
“噗——”
一口黑色的、带着腐蚀性毒素的血液,猛地喷出,溅在冰冷的石壁上,竟发出“滋滋”的轻响,冒起一缕白烟。
他的身体,像一截被抽掉骨头的木偶,软软地朝着一侧倒了下去。
“周邦彦!”
李师师惊呼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不顾一切地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触手所及,是他滚烫得吓人的额头,和冰冷的、被血和污水浸透的衣衫。这种冰与火的交织,让她心头发颤。
这股滚烫,不是正常的体温,而是毒素入体、正在疯狂破坏他生机的征兆。
“别管我……快走……”周邦彦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裂的风箱,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巨大的力气,“李虎的刀上有毒……是裁决司的‘腐骨散’……无药可解……”
“闭嘴。”
李师师的声音异常冷静,冷静得近乎残酷。
她没有哭,也没有慌乱。她知道,此刻的眼泪和恐惧,是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只会让他们死得更快。
她将周邦彦扶正,让他靠在相对干燥的墙面上,然后转身从石壁一个不起眼的缝隙里,拖出一个用厚重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急救包。
这是她早就备下的东西,以防万一。没想到,真的用上了。
油布打开,里面是烈酒、上好的金疮药、干净的布条,还有一套用锦缎精心包裹的、长短不一的银针。
她拔开烈酒的木塞,没有丝毫犹豫,将半瓶辛辣的烈酒直接浇在了周邦彦那道皮肉翻卷、边缘发黑的伤口上。
“滋啦——”
一声轻响,如同将一块烧红的烙铁,摁进了冰水之中。
周邦彦的身体猛地一弓,像一条被扔上滚烫铁板的鱼,额头上瞬间布满了豆大的冷汗,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几乎要碎裂。
极致的剧痛,让他几乎昏厥的意识,被硬生生地重新拉回了现实。
李师师的动作没有停。
她点燃灯笼旁的火折子,将一套银针中最粗的一根,在明亮的火焰上反复灼烧,直到针尖变得赤红,散发出金属的焦糊味。
她抬起头,看向周邦彦,目光在摇曳的烛火下,清澈而坚定。
“我要用这根针,把所有腐肉和毒血都剔出来,会很疼,比刚才疼十倍。忍住。”
“动手。”周邦彦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眼神里没有丝毫畏惧。
李师师不再言语。
她深吸一口气,调整呼吸,捏着烧红的银针,精准地、稳定地,刺入伤口周围那圈已经发黑坏死的皮肉之中。
这不是在救人。
这更像是一场最精细的、也最残忍的“剔骨”酷刑。
她没有用刀去割,因为“腐骨散”的毒素会顺着刀口蔓延得更快,侵入骨髓。她只能用烧红的银针,以灼烧的方式,一点一点地,将那些被毒素侵蚀的、已经坏死的组织,从健康的血肉中精准地剥离出来。
每一次下针,都带起一缕黑色的、散发着恶臭的毒血和焦糊的皮肉。
周邦彦的身体,在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冷汗早已将他身下的地面浸湿了一大片。
他的意识,在剧痛的浪潮中,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恍惚间,他又回到了十年前那个血色弥漫的夜晚。
拱圣营的驻地,火光冲天,喊杀声震天。他的父亲,那个在他心中如山岳般伟岸的男人,就是被李虎用同样戏谑而残忍的方式,慢慢折磨致死。
“你父亲的性子,也像你这么急。”
“可惜,他的刀,太慢了。”
李虎那温和而又阴森的声音,如同跗骨的魔咒,在他耳边一遍遍地回响。
仇恨,像一头被囚禁了十年的凶兽,在他的胸膛里疯狂地咆哮、冲撞,几乎要撕裂他的理智和胸膛!
“啊——!”
他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至极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
这一声嘶吼,不是因为无法忍受的疼痛。
而是因为那份无能为力的、深入骨髓的愤怒与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