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樊楼。
当李师师那一句“也负责……守护你”轻飘飘落下时,周邦彦眼中的杀意已凝如实质。
他知道,她为他创造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一个刺杀耶律乙辛的窗口。
但他不能。
身后,两道阴冷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气息,早已死死锁定了他。
高俅的亲卫!
他们从始至终,就不是来听曲的,而是来杀人的。
“轰!”
没有丝毫犹豫,周邦彦猛地踢翻身前的琴案。
名贵的七弦琴混合着碎裂的茶盏,化作一道致命的残影,朝着耶律乙辛的面门疾飞而去!
借着这瞬息的混乱,他身如鬼魅,不退反进。
一头撞碎了身后的雕花窗格,从三楼纵身跃下!
“追!死活不论!”
高俅阴沉的怒吼,在身后炸响,如同催命的符咒。
半空中,周邦彦听见弓弦震动的微响。
那是禁军特有的神臂弓!破甲三百步的杀器!
他强行在空中扭转身体,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堪堪避开了后心要害。
“噗——”
一支冰冷的弩箭,还是狠狠地贯穿了他的左腿膝弯,带出一蓬滚烫的血雾。
剧痛钻心!
他借着下坠之力,砸断了一楼的酒家幌子,重重摔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骨头仿佛都要散架。
来不及喘息,他拖着一条血腿,一头扎进了樊楼后方那片蛛网般、不见天日的陋巷迷宫之中。
不良井。
只有那里的黑暗,才能吞噬掉身后的猎犬。
两个时辰后。
夜色彻底吞没了汴京。
州桥之下,靠近东岸的桥洞阴影里,周邦彦蜷缩着身体,靠着冰冷的石壁。
他撕下衣摆,正用力勒紧左腿的伤口。
鲜血早已浸透了简陋的包扎,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阵抽搐的剧痛。
寒风从桥洞穿过,带着河水的腥气和冰碴子,刮得他脸颊生疼。
他没有选择逃离,而是藏在了这里——汴京城最繁华地标下的阴暗角落。
大隐隐于市。
这里是全城守卫的视觉盲区,却能将整个汴河水道的动向尽收眼底。
他来此的目的只有一个:观察应奉局夜间通过漕运走私“花石”的船只规律。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着桥下漆黑的河水。
他在等。
等那些藏在夜色里的鬼船。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那声音踩在薄冰上的细碎声响,极其有规律。
周邦彦的身体瞬间绷紧,右手已悄然握住了藏在腰间的匕首,肌肉如同一张拉满的弓,蓄势待发。
“你的腿伤,再不止血,这条腿就废了。”
一个清冷如玉石相击的女声,在阴影外响起。
她没有靠近,保持着一个绝对安全的距离。
是李师师。
周邦彦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但眼中的警惕并未消散。
他没有回头,声音沙哑而冰冷,仿佛桥下的寒冰。
“李大家不在樊楼抚琴弄曲,侍奉达官显贵,来这冰天雪地的污秽之地,不怕脏了你的并蒂莲金簪?”
李师师缓步走到桥洞边缘,月光勾勒出她素衣罩体的清瘦身影。
“朱勔的裁决司,已经拿到了你的画像。”
“开封府里,有他的人。”
“他知道是你,从他的人桩血佛里,拆出了一具不该被拆出的尸体。”
周邦彦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冷笑。
“多谢。”
声音里没有半分感激,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你从钱府书房里带出来的东西,他更想拿回去。”李师师的语气加重了几分,“那幅画,对他来说,比钱员外郎的命重要得多。”
周邦彦终于侧过头,第一次在黑暗中,正眼打量她。
她的眼神,是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井底,沉着化不开的怨与恨。
“你为什么要帮我?”他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李师师没有回答,反而从袖中取出一个用粗布包裹的油纸包。
打开,里面是两个还带着一丝余温的炊饼。
她沉默地将其中一个,轻轻放在了周邦彦身旁一块干净的石头上。
“天冷,吃了它,至少能让血流得快一些。”
周邦彦的身体,在那一刻彻底僵住。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个炊饼上,瞳孔剧烈地收缩。
仿佛有一根烧红的铁针,狠狠扎进了他的记忆深处。
洪水决堤。
元符三年,那个血与火交织的雨夜……
他记得,她的手腕上,戴着一个银镯子……
周邦彦的视线,不自觉地从炊饼,缓缓移向李师师的手腕。
那里空无一物。
但他看到了她手腕内侧,有一道极淡的、陈旧的环形疤痕。
像是常年佩戴某个饰物,留下的印记。
他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滞了。
他缓缓伸出手,没有去拿那个炊饼。
他的手指,修长而稳定,带着常年验尸留下的冰冷,轻轻地、不容抗拒地,握住了李师师的手腕。
李师师的身体猛地一颤,想要缩回,却被他牢牢钳住。
周邦彦的拇指,精准地按在了那道环形疤痕之上。他闭上了眼,感受着指尖传来的触感。
他没有感受到预想中的冰冷,只有肌肤正常的温度。
他的心,沉了下去。
难道……是自己想错了?
就在他即将松手的一瞬间,他感到自己按住的那块皮肤之下,一股极细微、但冰冷如铁的内息,缓缓流转,与他的指尖轻轻一触。
这股内息,只有修炼过“拱圣遗术”的人才能催动和感知!
是她!她在回应他!
周邦彦猛地睁开眼,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炊饼还是冷的。”
李师师的眼眶,在那一瞬间,毫无征兆地红了。
大颗的泪珠,不受控制地从那双古井无波的眼中滚落,砸在冰冷的石壁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她强忍着喉间的哽咽,声音嘶哑。
“可它,能让人活下去。”
十年。
地狱里爬出来的两个孤魂,终于在这座埋葬了他们一切的桥下,确认了彼此的存在。
周邦彦松开了她的手腕,拿起那个炊饼,狠狠咬了一口。
面粉的粗糙混着一丝咸涩的泪水,在他口中化开,带来一股久违的、苦涩的生机。
“弓。”他低声道,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
李师师抬手,用袖口拭去泪痕,恢复了那份清冷。
“盾。”她回应道,声音坚定如铁。
“朱勔的老巢,在艮岳脚下的应奉局。”周邦彦三两口将炊饼咽下,腹中升起一丝暖意,“我要进去,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
“不仅仅是账本。”李师师看着他,眼神锐利如刀,“还有一份名册,一份十年前,出卖了我们所有人的,叛徒的名册。”
她看着周邦彦骤然变化的眼神,补充道:
“应奉局如龙潭虎穴,你想进去,需要一个诱饵。”
“三日后,我会以赏梅为名,引开朱勔和大部分明哨。但里面的路,只能你自己走。”
周邦彦点了点头,将最后一口炊饼咽下。
接下来的两日,他没有再露面。他像一只真正的野狗,消失在汴京城最阴暗的角落。
他用身上仅存的几枚铜钱,换来了伤药、一小包引走恶犬的肉干,以及一些从江湖郎中那里买来的、能让人闹肚子的巴豆粉。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哪怕是地狱,也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再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