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泉寺与白云观的争田案闹到御前时,澈儿正在看一幅田图。图是绢本的,被虫蛀了几个小洞,像田地里的鼠穴,田埂画得细如银线,把百亩良田分成两半。寺里的地契盖着前朝的印,道观的地契是本朝初年的,墨迹都透着较劲的狠,两边的僧人道士在公堂上吵得面红耳赤,唾沫星子溅在案牍上,田却在山里荒着,野草长得比人高,田埂被啃得只剩个模糊的轮廓,像道没愈合的疤。
“佛道本是一家,争田像什么样子?”澈儿把田图往案上一拍,绢纸发出脆响,“把你们的戒刀、法剑都交上来。”他指着图上田中央的小圆圈,那里曾是口井,如今也枯了,“熔了铸界碑,碑左归寺,碑右归观,田租给流民种,收成三七分——民七分,寺观各三分。谁再争,田就收归官府,连三分都别想有!”
灵泉寺的戒刀是玄铁打的,刃口泛着青,据说是主持年轻时降妖用的,刀鞘缠着佛经残页,被香火熏得发黑。白云观的法剑是青铜铸的,剑脊刻着北斗七星,剑穗上的铃铛早就不响了,却还系着块玉佩,说是观主的传家宝。当寺僧和道士磨磨蹭蹭交出兵器时,戒刀的刃口还在反光,像在瞪人,法剑的铜锈簌簌掉,像在叹气。
熔炉就架在荒田边,柴火用的是田埂上的枯苇,烧起来“噼啪”响,火星子溅在野草上,惊起几只蚂蚱。戒刀和法剑被扔进炉里,起初还挺着,刃口抵着火,后来渐渐软了,像被驯服的野兽,在火里蜷成一团。铁水红得透亮,能映出人的影子,道士看着自家的法剑化了,忽然念起经,声音被热浪烤得发哑;僧人合掌,嘴里的佛号混着烟味,飘向田垄——他们争了十年的田,到头来,竟是靠杀器来定界。
铸成的界碑有丈高,青黑色的铁面被打磨得光滑,还能看见原来的刀纹剑脊,像田垄,纵横交错,把碑面分成小块,像片微型的田地。碑顶刻了个“和”字,是澈儿亲笔写的,笔锋圆融,没了往日的锐。立碑那天,流民们刚到,他们的破碗里还沾着路上的泥,却已经拿起锄头,开始薅草,草汁溅在碑上,像给铁田垄浇了第一瓢水。
“碑左归寺,碑右归观。”官差用红漆在碑上画了道线,漆味混着泥土的腥,“但这田,是百姓的——你们要是敢苛待,这碑就熔了重铸,改成‘官田’二字!”灵泉寺的小沙弥给流民送了些馒头,白云观的小道童挑来井水,井水虽然浅,却清得能看见底,两个出家人站在碑的两边,没说话,却都帮着扶起了歪倒的锄头。
戒刀的刀纹在碑上特别清晰,像被犁过的地,道士说那是“因果纹”,以前用这刀斩过蛇,现在化成田垄,是要它“补过”。僧人却说那是“福田纹”,刀曾护过寺,现在护田,是功德。不管是什么纹,这碑立起来后,荒田真的活了。流民们把田分成小块,种上稻、麦、豆,田埂重新夯过,直得像界碑的边,连野草都规矩了,只长在埂边,不往田里钻。
寺观的人来收租时,不再吵架了。和尚带着经书,坐在田埂上念,念到“众生平等”时,总会看一眼正在插秧的流民;道士背着药篓,给百姓治些小病,药草就采自碑边的野地。有次下大雨,寺里的房漏了,道士带着观里的人去帮忙修;观里的井枯了,和尚挑了寺里的泉水送来——他们发现,一起护着田,比争着占田,心里踏实多了。
老农用界碑的影子来记时,早晨的影子长,像根长绳,正好丈量该播多少种;下午的影子短,像把尺,能算出该浇多少水。他摸着碑上的刀纹,铁面被晒得发烫,笑了:“这碑好——能分田,也能合心。刀纹在阳光下投在田里,像在说:杀器归了土,才能长出好庄稼,人也一样,争来争去没意思,不如一起种好田,吃饱饭。”
秋分时,田里的稻子黄了,像给大地铺了层金。流民们把第一穗稻子挂在界碑上,稻壳的纹路和碑上的刀纹缠在一起,分不清哪是稻,哪是刀。收粮的牛车从碑边过,车辙印和碑影交叠,像幅画。寺里用分到的粮熬了粥,观里做了馒头,都摆在碑前,请流民们吃,热气腾腾的,把铁碑都熏出了点暖。
后来,界碑上长满了青苔,刀纹被青苔填了,像田埂上长满了草,毛茸茸的,看着倒温和。寺僧和道士常一起在碑前打坐,听风吹过田垄的声音,那声音很温柔,像在念经,也像在说道,总之,是劝人和的。有个云游的老和尚路过,看着界碑笑:“刀是降魔的,不是争田的;剑是斩妖的,不是划界的——现在这样,才是它们该有的样子。”
澈儿收到寺观合送的谢帖,上面画着界碑和田,旁边题了“同耕”二字,笔锋有佛的圆,也有道的逸。他把谢帖夹在田图里,如今的田图早就换了新的,田埂画得笔直,像界碑的线,图上还添了座小庙,是寺观合建的,供着土地神,神龛前的供品,总摆着新收的谷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