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的账册在案上堆成小山,最上面那本记着各地报上来的伪钞案,墨迹被朱批的“严查”二字划得支离破碎。宇文玄用算珠敲着案边,算珠碰撞的脆响里带着嘲弄:“太子殿下要行新钞?去年江南的‘会子’刚成废纸,百姓拿它糊墙,说‘比草纸还不如’。”他指尖夹着张皱巴巴的旧钞,上面的印章模糊得像团墨,“防伪?难不成要在纸上刻花?”
澈儿没抬头,只将一卷麻纸推过去。纸色微黄,纤维粗得能看见纹路,却异常坚韧,宇文玄扯了扯,竟没扯破。“这是用三麻七藤的法子造的纸,”声音里带着纸浆的韧劲,“里面掺了五色丝线,红的是茜草汁染的,蓝的是靛蓝,寻常人仿不来。”他取出张新钞,麻纸表面印着“靖元通宝”四字,字体方正,透着股稳当劲儿。
殷照临从袖中取出个铜制印版,版上的山河鼎纹路细如发丝。“造纸时把这版压进纸浆,半干时取出,”他将新钞迎向窗棂,天光穿过麻纸的瞬间,奇迹出现了——纸里竟透出山河鼎的暗纹!鼎足的纹路里,还藏着极小的“定辰仪”,金针指向北斗,连针尖的锋芒都清晰可见。
“这是水印,”澈儿的指尖抚过纸背,压痕浅得几乎摸不到,“印版是翰林院画了三个月才成的,刻工用了微雕的法子,比江南最细的绣线还精。透光才显,仿造者就算知道样子,也刻不出这深浅。”他看向宇文玄,“算珠能算出金银的数,算得出民心的重吗?百姓要的不是纸,是信。”
朝堂演示那天,殿外的天光格外亮。澈儿举起新钞,阳光穿过麻纸,山河鼎的轮廓在金砖地上投下淡淡的影,像幅流动的画。“里面还有‘公平烙’的水印,”他翻转纸角,透光处显现出天平的纹路,“这三样合在一起,是说朝廷的信用,如山岳稳固,如星辰精准,如天平公正。”
户部尚书的手抖着,接过新钞对着光看,突然老泪纵横。他的父亲当年就是收了伪钞,赔光了家产,上吊前还攥着那张废纸。“这水印……比官印还管用!”他对着新钞作揖,“有这东西,百姓才敢信,商人才敢用!”
宝钞局的工匠们连夜赶工。造纸匠的手泡在纸浆里,指甲缝里全是纤维,说“要让每张纸都匀,透光才好看”;雕版匠的眼睛熬得通红,刻刀在铜版上走,每一刀都像在刻自己的良心;印刷匠调的颜料里加了珍珠粉,光下看泛着细闪,“让假钞一看就露怯”。
新钞发下去那天,西市的绸缎铺挂出红绸:“收靖元通宝,等价!”掌柜的把新钞裱在镜框里,挂在最显眼的地方,对着光给客人看:“瞧见没?这山河鼎的纹,比真鼎还真!”有个老农拿着新钞买种子,攥得手心冒汗,“这纸真能当银子用?”掌柜的给他装了双倍的种子,“太子殿下担的保,比银子还沉!”
宇文玄在自家账房验钞。他把新钞对着灯,看五色丝线在光下流动,像条五彩的河。账房先生说:“市面上已经有人仿了,可水印糊得像团泥,丝线也只有两种颜色,一眼就能看穿。”宇文玄突然把算珠拨得飞快,算的却不是账,是新钞的成本、流通的好处、防伪的精妙,算着算着,竟笑了,“这小子,比他爹会算民心。”
谢惊鸿收到俸禄时,新钞的边角还带着墨香。他把纸铺在案上,对着光临摹水印的山河鼎,笔尖的墨在宣纸上晕开,像纸浆里的纤维。“以纸载信,以水印记心,”他对学生说,“这比铸多少铜钱都重要,铜钱能磨损,这信要是刻进心里,就磨不掉了。”
江南的商队第一次用新钞交易时,镖师们紧张得拔刀出鞘。对方验钞的老掌柜,把新钞放在水里泡了泡,又对着光看了看,突然拍板:“成交!就凭这水印,我信朝廷一次!”交易成了,两队人在码头喝庆功酒,酒液洒在新钞上,麻纸吸了酒,水印却更清晰了,像被洗过的良心。
澈儿看着宝钞局送来的流通报表,新钞的使用量比预想的多三成。他想起西市那个老农,攥着新钞的样子,像捧着稀世珍宝。“这纸能流通,不是因为水印多精,”他对殷照临说,“是百姓愿意信。信朝廷不会滥发,信官府会严惩伪钞,信这纸上的山河,真的能护着他们过日子。”
防伪的铜版被锁在宝钞局的密室,钥匙由三个官员分掌,少一个都打不开。印版的边角刻着极小的“信”字,只有透光时才能看见。工匠说:“这是提醒咱,刻的不是花纹,是心。”
后来,有个老秀才把新钞的水印拓下来,裱成画挂在书房,题字“民心即天”。他对孙子说:“这纸能透光,是因为朝廷把心敞亮了给人看。心要是暗了,再厚的纸也挡不住黑。”
澈儿知道,一张新钞的信,撑不起整个天下的信,可这透光的水印,像颗种子落在人心上——让往后的人都记得,币信的根本不在纸,不在印,在朝廷的敞亮,在民心的透亮。就像那山河鼎的水印,只有迎着光,才能看见最真的模样;只有民心透亮,这纸才能载得起万钧的信任,行遍天下,安稳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