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下了整月,像老天爷忘了收的泪。堤坝上的草垛全泡成了烂泥,力夫们抱着木桩往水里砸,泥水没到膝盖,每走一步都像拖着块铅。“再这么下,堤要塌了!”领工的老把式抹着脸上的雨水,声音被雨砸得七零八落,“村里的窝棚漏得能养鱼,孩子都开始咳嗽了。”
澈儿站在临时搭建的棚下,看雨丝织成的帘幕。江南巡抚捧着本《河神祭祀》,纸页皱得像团湿棉絮:“民间都在传,是庆元的铅毒惹恼了河神,才降这霪雨……有些地方已经开始祭活人了,被下官强行拦下。”他指着远处的河滩,隐约能看见些被雨水冲歪的神龛,“再不想办法,怕要出乱子。”
殷照临的玄衣下摆沾着泥,他从随从手里接过柄油伞,伞面是厚油纸刷的桐油,深黄如琥珀,伞骨是湘妃竹,竹节处刻着些细密的符文,填着朱砂,被雨水浸得发亮。“工部新制的伞,”他转动伞柄,伞内突然响起“叮铃”声,是藏在伞骨里的小铜铃,“桐油能防水,竹骨韧性好,比寻常油伞结实三倍。”
澈儿的指尖抚过伞骨的符文,刻痕深得能卡住指甲。“这符刻得深,”他突然笑了,雨水顺着伞沿滴在他手背上,“就像人心,只要刻得深,再大的雨也冲不掉。”他对巡抚说,“让江南所有的木匠、纸匠都动起来,就照这伞的样子做,越大越好,伞骨上都刻祈晴符,用朱砂填实。告诉百姓,这不是神符,是朝廷跟他们一起扛雨的凭证。”
制伞的作坊彻夜灯火通明。老木匠的刻刀在湘妃竹上跳舞,符文的线条刚劲,像一条条绷紧的弦;纸匠们刷桐油,刷得手指都黄了,说“要刷三层,让雨水渗不进去,就像咱江南人的骨头,硬得很”;铜匠做铜铃,特意把声调调得清亮,“要盖过雨声,让老天爷都听见咱的劲儿。”
第一批大伞送到堤坝时,雨正下得最大。力夫们举着伞干活,桐油伞面“咚咚”地承受着雨击,伞下却干爽得很。领工的老把式转动伞柄,铜铃“叮铃铃”响,他跟着铃声喊号子,竟比平时更有力:“夯土哟!加油干哟!伞骨硬哟!堤更坚哟!”
窝棚里的孩子也有了小伞。竹骨细些,符文是村里的教书先生刻的,歪歪扭扭,却填得满朱砂。孩子们举着伞在泥里跑,笑声混着铜铃声,惊飞了屋檐下躲雨的麻雀。“娘,这伞能挡雨!”个小姑娘举着伞转圈,伞面的雨水甩出去,像朵盛开的花。
雨下到第二十一天时,江南的桐油伞已经有上万柄了。堤坝上、田埂间、村口的老槐树下,到处都是移动的黄伞。有天夜里,风雨最大,守堤的兵丁举着伞排成墙,伞与伞挨在一起,竟真的挡住了最猛的雨势。“就像咱大靖的人,”个老兵擦着脸上的水,“一人撑伞挡不住,万人撑伞就能把天顶住!”
谢惊鸿的船泊在芦苇荡里,看着岸上移动的伞群。黄伞在雨幕中连成一片,像条巨大的黄龙。“以伞为誓,以符为记,”他对随从说,“太子这是把‘共担’两个字,刻进了江南人的心里。”
转机出现在万伞齐鸣那天。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堤坝上的力夫们同时转动伞柄,上万只铜铃一起响,清越的铃声穿透雨幕,震得芦苇荡都在动。就在铃声最响的时候,雨势竟真的小了!先是雨丝变细,接着乌云裂开道缝,阳光像金箭一样射下来,落在湿漉漉的伞面上,反射出一片金光。
“天晴了!”窝棚里的百姓全跑了出来,举着伞往高处冲。阳光照在伞骨的朱砂符文上,红得像团火。老把式摸着被雨水泡黄的伞面,突然对着太阳跪下,“不是神符灵,是人心齐!咱举着伞跟老天爷较劲,他也得让三分!”
澈儿接到奏报时,正在看新送来的伞样。工匠在伞骨里加了层竹篾,更结实了,符文旁边还刻了行小字:“万民同擎”。他想起庆元的铅毒,想起江南的雨,突然明白,有时候对抗灾难,光靠雷霆手段不够,还得给百姓点实在的依托——或许是柄能遮雨的伞,或许是个能攥在手里的希望,让他们觉得自己不是在孤军奋战。
雨彻底停了那天,江南人把桐油伞挂在屋檐下。阳光晒着伞面,桐油味混着泥土的腥气,竟成了最好闻的香。孩子们举着伞在晒谷场上跑,铜铃声清脆,惊起的麻雀落在伞面上,啄着残留的雨珠,像在跟伞说悄悄话。
谢惊鸿离开江南时,带了柄最小的桐油伞。伞骨上的符文是个孩子刻的,歪歪扭扭,却透着股认真劲儿。“这伞比玉玺还重,”他对车夫说,“玉玺镇的是疆土,这伞镇的是人心。”
澈儿知道,一场雨停了,还会有下一场,但只要那刻着符文的桐油伞还在,只要百姓记得万伞齐擎的力量,再大的雨也浇不熄心里的火。就像那伞骨上的朱砂符,雨水冲得掉颜色,却冲不掉刻在竹骨里的纹路,就像冲不掉刻在人心里的“共担”二字。
后来,江南的桐油伞成了名产,不仅能挡雨,还能避灾——不是靠符,是靠那份“一起扛”的念想。有个老木匠在临终前,给每柄伞的伞骨里都藏了张字条,上面写着“雨会停,天会晴”,字迹被桐油封着,能存一辈子。
澈儿最后一次见那桐油伞,是在石渠阁的展柜里。伞面已经有些泛黄,伞骨的朱砂却依旧鲜艳。旁边的说明牌上写着:“一柄伞,撑的是天;万柄伞,撑的是心。”阳光透过石渠阁的星图,照在伞面上,仿佛又听见了那穿透雨幕的铜铃声,清亮,坚定,像无数颗跳动的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