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熏香里混着迦南香的味,宇文玄的银须垂在海图上,像两缕结了霜的蛛丝。他捧着图卷的手保养得极好,指甲修剪得圆润,指尖沾着点香灰,仿佛刚从佛堂里出来。“这图藏在老臣书房的檀木匣里三十年,”他声音像被香灰裹着,“前日整理旧物才发现,图上的‘墨龙商行’,专做走私瓷器、生铁的勾当,港口标记旁还注着敌国的商号。”
澈儿的指尖按在图上最粗的那条墨线——从泉州港蜿蜒至琉球,像条蛰伏的蛟。图纸泛黄发脆,边缘磨损得像老树皮,墨迹却黑得发亮,不像是三十年的旧物。“宇文先生既早知此图,为何等到今日才献?”他目光掠过老人袖口露出的玉镯,水头极好,绝非寻常致仕官员能佩戴。
宇文玄的喉结滚了滚,香灰落在海图上,像撒了把碎雪。“老臣……老臣是怕引火烧身。这墨龙商行背后的势力太大,连柳明远都要让他三分。”他忽然提高声调,“然国难当头,老臣岂能再顾个人安危?愿以残躯,助殿下清剿此獠!”
殷照临的玄色袍角扫过案上的朱砂砚,墨锭在水中晕开,像朵绽放的血花。“既如此,”他拿起支狼毫,笔锋饱蘸朱砂,“墨龙睁眼方能识途,宇文先生不如点醒它?”
殿内的香雾突然凝滞。宇文玄接过笔时,手腕微不可察地抖了抖。他盯着图上那蛟的眼眶——空洞洞的,像是被人剜去了眼珠,墨迹在那里晕成淡淡的圈。“这……这恐有不妥吧?”他声音发涩,“不过是幅旧图,何必……”
“试试无妨。”澈儿将海图往他面前推了推,图上的墨线在烛光下泛着冷光,“若真是走私的铁证,自会显灵;若是假的,点了也无妨。”
宇文玄深吸一口气,将朱砂笔点向蛟的左眼。红珠落处,墨迹突然像活了般“滋啦”一声,顺着墨线蔓延开!众人惊呼中,那红色顺着蛟的脊背游走,在原本空白的海面上勾勒出一个个小小的三角——是仓库的标记;在墨线的拐点处画出个歪歪扭扭的“酒”字——是接头的暗号;甚至在靠近敌国港口的地方,渗出“柳”字的残痕,墨迹未干,像滴新鲜的血。
“血纹!是血纹!”户部尚书捧着图,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这些标记,与去年查获的走私船账簿对上了!”
宇文玄的脸色白如宣纸,握着笔的手僵在半空。他原想借这“点目显形”的把戏,将脏水泼向政敌李尚书——那“酒”字暗号,正是李尚书府里常用的;却没料到,朱砂竟晕出了“柳”字,那是柳明远的亲信,也是他当年安插在墨龙商行的眼线。
澈儿的指尖抚过那“柳”字的残痕,朱砂的暖意透过纸背传来。“看来这墨龙,记性不错。”他声音里带着冰,“连十年前的旧账都记着。”他转向宇文玄,“先生可知,这‘柳’字指的是谁?”
宇文玄的银须垂在胸前,遮住了颤抖的嘴唇。“老臣……老臣不知。”香灰从他指尖簌簌落下,“许是巧合,许是……”
“巧合?”殷照临拿起那支朱砂笔,在蛟的右眼补了一点。第二道血纹立刻蔓延开来,这次画出的是串数字——与宇文玄去年在泉州购置别院的银数分毫不差;在图的角落晕出个“玄”字,笔画扭曲,像在哭嚎。
殿内死寂,只有香炉里的灰簌簌落下。宇文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玉镯撞在金砖上,发出清脆的响。“老臣罪该万死!”他额头抵着地面,香灰混着冷汗,在地上洇出个黑团,“是老臣糊涂,被墨龙商行胁迫,入了股,这图……这图是他们教我伪造的,想嫁祸李尚书……”
澈儿将海图卷起来,朱砂在图轴上洇出两道红痕,像蛟的血。“胁迫?”他声音冷得像殿外的寒风,“你在泉州的别院,地砖都是用走私的金砖铺的;你给小儿子捐的官,银子是墨龙商行从敌国换来的;甚至你袖口这玉镯,都是用十船官窑瓷器跟琉球换的——这也是胁迫?”
宇文玄的哭声卡在喉咙里,像被什么堵住了。澈儿展开图,血纹勾勒的走私脉络在烛光下纤毫毕现,比任何供词都更锋利。“这墨龙睁眼,不是谢你献图,是谢你喂它的贪银。”他将图扔在老人面前,“你以为点了朱砂能嫁祸他人,却不知这图吸了太多民脂民膏,早已成了精——你喂它的每一两银子,它都记在骨头上,只等个机会,连本带利吐出来。”
玄甲卫上前押人时,宇文玄突然抓住澈儿的袍角,指甲缝里还沾着朱砂。“殿下饶命!老臣还有招供!墨龙商行的总舵在泉州开元寺的地宫,住持是他们的内应,藏经阁第三排的《金刚经》里夹着账册……”
澈儿甩开他的手,朱砂印在玄色袍角,像朵绽开的红梅。“这些,让它跟刑部的大人说吧。”他看着被拖出去的老人,银须在地上拖出条灰痕,“传旨,着泉州府即刻查封开元寺,搜出账册;沿海各州按图上血纹标记,清剿所有走私仓库;凡牵涉其中的官员,不论职位高低,一律革职查办。”
殿外的风卷着落叶撞在窗上,像墨龙在低吼。殷照临拾起那支朱砂笔,笔尖的红还未干。“宇文玄以为能操控这图,”他声音里带着嘲弄,“却不知贪念一旦生根,画出来的都是催命符。”
澈儿望着案上的海图,血纹在墨线间游走,像条吐信的蛇。他想起官窑的青焰——那火是暖的,能煅出公道;而这图上的血是冷的,专记着肮脏的账。“这血纹显的不是异象,是人心。”他将图收入锦盒,“藏不住的,迟早要见光。”
三日后,泉州开元寺的地宫被打开。潮湿的砖墙上,果然刻着与海图血纹一致的标记,藏经阁的《金刚经》里,账册记录的走私银数触目惊心——足够北境全军换三年的棉甲。住持被押出来时,袈裟下还藏着块墨龙形的玉佩,玉眼是用红宝石嵌的,红得像血。
澈儿收到军报时,正看着工匠用那幅海图的残页练字。血纹在宣纸上晕开,像幅诡异的画。“墨龙商行的总舵主抓到了,”玄甲卫的声音带着疲惫,“是柳明远的表兄,说宇文玄当年分了他三成利,两人约定‘富贵同享,出事各担’。”
澈儿将写废的纸揉成团,扔进火盆。纸团燃烧时,血纹的红与墨线的黑混在一起,像条在火中挣扎的蛟。“他们以为贪银能填满欲壑,”他看着灰烬飘起,“却不知这银子早被墨龙记了账,连本带利,迟早要烧干净。”
他知道,一张海图清不了所有的走私,却像在污浊的海里投了张网——网不大,却能捞出些大鳄,让那些藏在暗处的贪念暴露在阳光下,让所有人明白,墨龙睁眼看到的,从来不是金银,是写在血纹里的报应。那些用民脂民膏喂养的恶蛟,终会在某个时刻,被自己吞下的贪银撑破肚皮。
后来,那幅海图被裱在刑部的大堂,血纹用金粉勾勒过,像条警示的龙。新上任的泉州知府每次审案,都要对着图上的“柳”字和“玄”字发呆,“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自己留下的脚印。”有渔民说,夜里经过泉州港,还能看见海里有红光闪烁,像墨龙的眼睛在眨,老人们会说:“那是它在数贪银呢,数清了,就该上岸讨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