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刚过,洛阳城里的蛐蛐声就像下了场雨。富家子弟提着雕花陶罐,聚在茶楼后院斗蛐蛐,赌金堆得像小山,陶罐相撞的脆响里,总混着虫儿被咬伤的尖鸣。有个穿锦袍的少年,正用银探子拨弄罐里的蛐蛐,那虫儿的须断了一根,翅甲上还沾着血,他却笑得眯起眼:“再斗三个回合,这只‘铁头青’就能赢回我爹的玉佩了。”
澈儿路过茶楼时,正撞见个孩童蹲在墙角哭。孩子手里的瓦罐裂了缝,一只断了腿的蛐蛐在地上挣扎,“张公子说,我的‘油葫芦’要是斗赢了,就给我半吊钱买药……”他指节捏得发白,“现在虫儿快死了,钱也没了,娘还等着药治病呢。”
玄甲卫掀开茶楼的门帘,一股汗味混着香料气涌出来。十几个陶罐摆在红木桌上,罐里的蛐蛐被激得乱蹦,有只“白牙黄”正死死咬住对手的腿,观战的人拍着桌子叫好,锦袍少年把银探子戳进罐里,逼那虫儿继续撕咬。
“都收了。”澈儿的声音穿过喧闹,像块冰投入滚油。他指着墙上挂的“秋兴雅集”匾额,“把这些陶罐全封了,斗蛐蛐的赌资充公,拿去药铺换药,分发给城中医不起病的百姓。”
“殿下这是何意?”锦袍少年的父亲——户部侍郎从雅间走出来,手里还把玩着只玉罐,“斗蛐蛐是自古就有的雅事,文人雅士都爱这个,怎就成了该禁的戏?”
“雅事?”澈儿弯腰拾起那只断腿的蛐蛐,放在掌心,虫儿的触须还在颤,“把活生生的虫儿放进罐里撕咬,赌钱取乐,这叫雅事?那孩童的娘等着买药,你们却把银钱掷在虫儿的生死上,这叫风雅?”他将蛐蛐放进竹笼,“传谕下去,全城禁斗蛐蛐,违者罚银十两,罐没收;再让瓦匠烧一批陶瓮,凡捕到的野蛐蛐,都要埋进城外的空地里,立块小木牌,写上‘秋虫之墓’。”
“埋虫?”侍郎的玉罐“当啷”掉在地上,“殿下,虫豸不过是些微末生灵,值得这般小题大做?”
“生灵再小,也有性命。”澈儿看着笼里的蛐蛐,它正蜷缩在角落,“百姓见了,便知万物平等,哪怕是只虫儿,也不该被肆意糟践。你若觉得是小题,就去看看那些为了斗蛐蛐卖儿鬻女的穷人家。”
禁斗的告示贴在城门上,瓦匠营的陶瓮也送来了,灰扑扑的,像些不起眼的小坟。差役们挨家挨户收缴斗罐,富家子弟们虽不情愿,却不敢违抗,有个商户偷偷藏了只“墨牙紫”,夜里被蛐蛐的哀鸣吵得睡不着,天一亮就捧着陶罐去了城外。
埋虫那日,城郊的空地上挖了片浅坑。百姓们围在坑边,看着差役将蛐蛐从罐里倒出来,有活的,有死的,还有些断了腿翅的。有个老农夫蹲在坑边,用手将虫儿轻轻拢在一起,“这些小性命,夏天吃了不少害虫,也算有功,该好好葬了。”
澈儿让人取来些麦糠,撒在坑底,“铺厚些,别让它们挨冻。”他看着瓦匠将陶瓮盖在坑上,瓮口留着透气的小孔,像给虫儿留了扇窗。木牌插在瓮前,上面的“秋虫之墓”四个字是他写的,笔锋比寻常题字轻些,像是怕惊扰了地下的生灵。
有个曾靠斗蛐蛐赢钱的无赖,蹲在墓前发呆。他想起去年冬天,为了赌一只“蟹壳青”,把过冬的棉衣都当了,最后虫儿斗死,自己差点冻毙在街头。“原来这些虫儿,也和人一样,身不由己。”他摸出怀里最后半块饼,掰了些碎渣撒在瓮边,“吃点吧,下辈子别再被人抓去斗了。”
禁斗令颁下半月,茶楼后院改了模样。原来摆陶罐的地方,如今放着些花盆,种着秋菊和麦冬,有只野蛐蛐从石缝里钻出来,在花丛里跳着,没人去抓,也没人去扰。那穿锦袍的少年路过时,竟蹲下来看了会儿,说“这样倒比关在罐里好看”。
澈儿去城外查看时,见“秋虫之墓”前多了些小石子,是孩童们摆的,像给虫儿搭了座小庙。有个药铺老板提着篮草药,放在木牌旁,“这些虫儿虽小,却让我想明白,行医该救的是性命,不是赌资。”他如今常给穷人赠药,说“比看斗蛐蛐心里踏实”。
风掠过麦田,带来些微凉意。澈儿知道,禁斗蛐蛐挡不住所有的奢靡,却像在人心上划了道界——界不深,却能让孩童懂得怜悯,让富人收敛贪念,让所有人看见,哪怕是只蛐蛐的性命,也值得被尊重。
后来,有户人家的孩子在“秋虫之墓”旁种了片油菜,说“明年开花时,虫儿们就能闻见香了”。春末油菜花开得金黄,有只野蜜蜂落在花上,嗡嗡地叫,像在替那些埋在地下的蛐蛐,回应着这人间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