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粮道上的风,总带着股麦麸子味。仓阳作为重镇,官仓的夯土墙比城墙还要厚三分,青砖缝里嵌着糯米汁,经年累月被粮食的潮气熏得发亮。新征的三十万石军粮刚入仓那会儿,督粮官每日站在仓前点数,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到了第七日却突然攥着账簿直哆嗦——入库的粮石明明够数,账面损耗却比往年多了三成,查来查去,仓门的铜锁没被撬过,窗棂的竹篾没破过,连檐下防雀的网都完好无损。
“殿下,这不合常理。”督粮官捧着账簿闯进知府衙门时,仓阳知府正慢条斯理地用银签挑着茶沫。知府是个矮胖的中年人,手指短粗,戒指上的翡翠在灯下泛着油光,闻言只是嗤笑一声:“王大人忒多虑了。昨日我亲自带着皂隶查验过,十二座仓廪的封条都盖着我的朱印,连耗子洞都堵得严严实实,难不成粮食还能自己长腿跑了?”
他说着拍了拍胸脯,绸缎官服被震得发颤:“殿下放心便是,下官在仓阳三年,粮仓从未出过岔子。许是近日多雨,粮食吸了潮气,斤两上差些罢了。”
澈儿那时正站在仓场的高台上,看着役卒们把最后一批军粮扛进三号仓。青灰色的仓顶在夕阳下泛着冷光,檐角的铁马被风拂得轻响,他指尖捻着粒刚从地上拾起的糙米,米质饱满,带着新粮特有的清香。“封条完好,不代表内里干净。”他声音很轻,却让身后的知府瞬间收了笑。
当夜无月,连星子都躲进了云里。仓阳城西的富商宅邸透着诡异的安静,朱漆大门早早落了锁,门环上的铜狮子被夜色浸成了墨色。三更梆子刚过,后院假山突然“咔啦”一声轻响,半人高的石块缓缓移开,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像只蛰伏的兽眼。
几条黑影猫着腰钻出来,肩上扛的麻袋沉甸甸的,谷物从袋口的破洞漏出来,在青石板上撒下细碎的银线。领头的是个疤脸汉子,腰间别着把短刀,压低了声音骂:“动作快点!张管家说了,卯时前必须把这百石新粮混进洞里,迟了仔细你们的皮!”
地穴里比外头更黑,火把被风抽得忽明忽暗,照亮了眼前惊人的景象——官仓的地基竟被掏空了大半,形成个足有半座宅院大的空间,四壁用木板衬着,顶上架着粗壮的横梁,显然是常年经营的手笔。角落里堆着如山的陈米,黄中带黑,霉斑像青苔般蔓延,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霉味,混杂着谷物发酵的酸气,闻着让人喉头发紧。
“快点倒!”三个管事模样的人正围着张方桌算账,算盘打得比仓里的还响。穿锦袍的胖子用象牙签剔着牙,指缝里还沾着米糠:“把新粮倒在霉米上头,再用木耙拌匀了。明日就按陈粮的价拨给边军,一石能多赚三百文,这三十万石,够咱们弟兄快活好几年了!”
“可不是嘛,”旁边的瘦子舔了舔嘴唇,眼里闪着光,“那些戍边的丘八,哪懂什么新粮陈粮?蒸熟了还不都是一个味儿?再说掺了霉米的粮耐放,就算路上耽搁些时日,也看不出破绽。”
他们正说得得意,忽听洞口传来一声冷笑,像冰锥砸在热油里,刺得人耳膜发疼:“好一个‘耐放’,好一个‘看不出破绽’。”
火把“呼”地被扔进来,在地上滚了几圈,骤然亮起的光把地穴照得如同白昼!澈儿立在洞口,玄色劲装衬得身形愈发挺拔,腰间的玉佩被火光映得通透,身后的玄甲卫手按刀柄,甲叶碰撞的脆响在封闭的空间里回荡,惊得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
疤脸汉子手里的麻袋“咚”地砸在地上,稻米撒了一地,他拔腿就想往暗处钻,却被玄甲卫一脚踹在膝弯,“噗通”跪倒在米堆里,溅起的霉米粘了满脸。三个管事更是吓得瘫在地上,锦袍胖子的算盘摔在地上,珠子滚得满地都是,有颗弹到澈儿脚边,被他轻轻一脚碾成了两半。
“陈米掺新粮,再以陈粮价售予边军。”澈儿缓缓走下石阶,靴底踩在发霉的稻米上,发出细碎的碾压声。他俯身抓起一把霉米,指腹碾过那些发黑的颗粒,米糠簌簌落下,露出底下腐败的内核。“边军在塞外啃冻窝头的时候,你们就在这地洞里算计着怎么用他们的救命粮发财?”
“殿、殿下饶命!”锦袍胖子突然哭喊起来,手脚并用地爬了几步,“都是仓阳知府的主意!是他让我们挖的地穴,是他说边军好糊弄……”
“哦?”澈儿抬眼看向洞口,那里不知何时已站了个人影,正是白日里拍着胸脯保证的仓阳知府。他官帽歪在一边,脸白得像张纸,看见地穴里的景象,腿一软差点栽倒,被身后的皂隶死死架住。
澈儿没再看他,目光扫过地穴深处那汪因渗水积成的水洼,水面漂着层绿沫,散发着腥气。“把这些‘硕鼠’锁在这里。”他声音冷得像洞壁的寒气,“封死洞口,让他们好好尝尝自己囤积的‘宝贝’。”
玄甲卫闻言上前,解下腰间的铁链,“哗啦”一声锁在疤脸汉子们的脚踝上。绝望的哭嚎在地穴里炸开,有人抓着玄甲卫的裤腿求饶,有人扑向那堆霉米想最后捞点好处,却被一脚踹开。张管家死死盯着澈儿,眼里淬着毒:“你不能这样!我们是朝廷命官……”
“朝廷命官?”澈儿转身走向洞口,玄色衣袍扫过地上的米粒,“你们配吗?”
厚重的假山石缓缓归位,将所有声音都锁在了地下。地穴里彻底陷入黑暗,只有铁链拖地的哗啦声和粗重的喘息声在回荡。霉味在封闭的空间里愈发浓烈,呛得人直咳嗽。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摸索着爬到水洼边,掬起带着绿沫的水往嘴里灌,却被呛得剧烈呕吐,酸水混着霉米溅在石壁上。
更难熬的是饥饿。当第一缕微光从石缝透进来时,终于有人抵不住诱惑,抓起一把发霉的陈米塞进嘴里,刚嚼了两下就“哇”地吐了出来,可饥饿像只手攥着他的五脏六腑,最终还是闭着眼把那些腐败的米粒咽了下去。
呕吐声、厮打声、绝望的哀嚎声……最后都归于死寂。
三日后,洞口重开。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喷涌而出,连最勇猛的玄甲卫都忍不住别过脸。地穴里的景象惨不忍睹:五具尸体肿胀得不成样子,皮肤被霉气浸成了青黑色,口鼻里塞满了发霉的稻米,手指深深抠进米堆,仿佛死前还在贪婪地抓取。那堆他们费尽心机囤积的霉米,成了最好的裹尸布。
仓阳知府被押到地穴边时,腿肚子抖得像筛糠,看着那些尸体,突然“哇”地一声吐了出来。澈儿站在他身后,看着役卒们用钩子把尸体拖出来,扔进早已挖好的深坑。“传令各道,”他声音响彻仓场,惊飞了檐下的麻雀,“彻查所有官仓,凡有地穴夹层、虚报损耗者,主官同罪!”
火把被扔进地穴,干燥的木板和发霉的稻米瞬间燃起熊熊大火,黑烟滚滚冲天,带着腐臭与焦糊的气味,弥漫在仓阳的上空。澈儿望着那片浓烟,指尖在袖中缓缓攥紧——这把火,不仅要烧掉发霉的粮食,更要烧掉那些藏在暗处的贪婪。
远处传来粮车轱辘的声响,新的军粮正源源不断地运来,阳光下,饱满的谷粒泛着金辉,那才是该送往边关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