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过玉门关残存的积雪,发出呜呜的悲鸣,如同战死沙场的幽魂在哭诉。城楼角亭,寒气刺骨。澈儿凭栏远眺,玄色大氅的领缘被风掀起,露出里面鸦青色的箭袖劲装。关外,莽莽沙碛延伸至天边灰黄的地平线,几处不起眼的沙丘阴影里,隐约可见北狄游骑如散落的黑蚁,时聚时散,窥伺之意昭然若揭。案上,一份密报墨迹未干:“狄王遣其心腹‘雪狐’慕容芷,精擅易容奇巧,已潜入河西,欲截我边军粮道虚实,断我命脉。”
“慕容芷…” 澈儿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指尖无意识划过冰冷的青石栏杆,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旋即被寒风冻结。“‘雪狐’…狡诈多疑,尤好新奇精巧之物。” 他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眼中锐光如鹰隼锁定猎物,“她既好‘奇巧’,本王便送她一场毕生难忘的‘奇观’。”
他转身步入角亭,推开碍事的暖炉,挽起玄色箭袖,露出少年人劲瘦却线条分明的小臂。亲卫早已备好材料:柔韧的湘妃竹篾、素白坚韧的吴江绢、各色细腻的矿物彩墨。亭内炭火驱散了部分严寒,澈儿沉静下来,指尖拂过光滑的竹篾,眼神专注如雕琢璞玉。纤细的竹条在他指间仿佛有了生命,翻飞如蝶,缠绕、拗折、扎结,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噼啪”声。骨架渐成,或舒展如鹏翼,或凌厉如鹰隼,或浑圆如满月。九只硕大纸鸢的骨架在角亭地面上铺陈开来——赤焰鸢骨架刚猛,棱角分明;橙霞鸢线条柔美,如云霞舒卷;金鳞鸢细密精巧,鳞片层叠;碧柳鸢轻盈飘逸;蓝海鸢骨架如水波荡漾;灰鹊、白鹤纤巧灵动;最夺目的紫电鸢,骨架中段特意嵌入了数道细如发丝的银线;而那只土黄的沙鸢,骨架最为粗朴敦厚,毫不起眼。
“取银丝来。” 澈儿吩咐。特制的、极细的银线被小心翼翼地缠绕在紫电鸢的骨架上,纵横交错,如同为它披上了一层无形的霓裳。他亲自调墨,赤色如熔岩,橙色似落日熔金,金色若流沙,碧色仿若初春新柳…每一笔落下,素绢便仿佛被赋予了魂魄。尤其那紫电鸢,在银丝的衬底上涂染浓重的紫罗兰色,日光下,银丝折射出七彩炫光,与紫色交融,迸射出令人无法直视的夺目虹彩,恍若九天惊雷凝成的瑰宝。
三日后,玉门关外,鸣沙丘。风疾如刀,卷起细密的沙尘,击打在铠甲上铮铮作响。天高云阔,正是放鸢的绝佳时机。九只巨硕的彩鸢被精心调试的引线牵引着,在军士们沉稳的号子声中,同时乘风而起!
“放——!”
彩绢瞬间被强劲的风鼓满绷紧,发出猎猎的震响,如同九面战旗在苍穹展开!赤鸢如一道流火撕裂灰黄的天空,灼灼逼人;橙鸢舒展,似将天边熔化的落日披在了身上,辉煌壮丽;金鳞鸢在空中缓缓游弋,每一片“鳞甲”都在阳光下反射出碎金般的光芒;蓝海鸢仿佛将一片碧波汪洋悬于天际;而紫电鸢,甫一升空,便成为天地间唯一的焦点!银丝在强烈的日光下疯狂折射,七彩霓虹如同实质的光带环绕其身,每一次轻微的转向,都带起一片令人目眩神迷的光晕漩涡,瑰丽得不似人间造物!这极致的光影盛宴,瞬间攫取了关内外所有明处暗处的目光,如同在死寂的沙海上投下了一颗璀璨的星辰。
远处,一道低矮的沙梁之后,风沙似乎微微凝滞了一瞬。下一刹那,一道窈窕的白影如鬼魅般电射而出!那身影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模糊的白痕,足尖在下方一头茫然抬头的骆驼背上轻轻一点,借力腾空,如白鹤冲霄!素手纤纤,却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精准如钩,直取空中那最为耀眼、最为张扬的紫电鸢尾翼!
“嗤啦!” 缠绕的银丝瞬间割破了她凝脂般的指尖,几滴殷红血珠洒落黄沙,她却浑不在意,眼中只有那炫目的紫色虹光。指尖发力,一把攥住了鸢尾那根嵌着银丝的主竹骨!一声带着得意与妖娆的娇笑,乘着呼啸的朔风清晰地传入角亭:
“靖王殿下好雅兴!这紫电霓虹鸢,美不胜收,妾身心甚悦之,便笑纳了!”
话音未落,白影如流云般几个起落,已挟着那兀自折射着七彩光晕的紫电鸢,消失在茫茫沙海深处,只余下一点迅速缩小的炫目紫光。
角亭内,亲卫按剑欲追,澈儿却淡然抬手:“不必。” 他神色平静无波,仿佛失去的不是一件精心打造的瑰宝,而是一件无用的玩物。修长的手指沉稳地收拢引线,操控着其余八只彩鸢缓缓降低高度,最终平稳落地于沙丘之上。他径直走向那只最不起眼、灰扑扑如戈壁砾石的土黄沙鸢。
在亲卫不解的目光中,澈儿蹲下身,手指在沙鸢粗朴的竹骨上某处看似天然竹节的地方轻轻一按,然后一旋。“咔哒”一声轻响,一段尺许长的竹骨竟被精巧地旋开取下,露出中段被掏空的一截!指尖探入那空心的“骨腔”,夹出一卷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素绢。
澈儿将其展开,对着光。蝇头小楷密布其上,清晰无比:新辟粮道的隐秘路线图、沿途预设伏兵的山谷隘口位置、伪装成庞大辎重的诱敌空车计划、以及真正的精锐粮队伪装成商旅的路线与暗号…所有关乎河西前线存亡的绝密军情,尽藏于此!
“紫电霓虹,不过惑目之戏。” 澈儿将密绢仔细折好,收入怀中贴身的玄色皮囊,指尖轻弹黄鸢那朴实无华的竹骨,发出笃笃的闷响,嘴角那丝冷峭的笑意终于带上了一丝温度,“真龙骨,向来隐于凡土,藏于微芥,不显山,不露水。” 凛冽的朔风穿过角亭,卷起沙尘,那只失去核心、空余骨架的黄沙鸢,素色的尾翼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那挟裹着炫目紫光、自以为得计的远遁虹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