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水郡南,百里洼地。连月淫雨,浊水漫野。枯槁的稻梗在黄泥浆里探头,如溺毙者僵直的手指。腐草与死鱼的腥气淤塞在每一寸空气里,吸一口,肺腑都沉甸甸地发粘。衣衫褴褛的农人赤脚踩在及膝的泥水中,徒劳地挥动破瓢,将一勺勺浑水泼向更远处,溅起的泥点糊满他们麻木绝望的脸。几个面黄肌瘦的孩童蜷缩在唯一露出水面的土丘上,眼神空洞,连哭泣的力气都已耗尽。
澈儿玄色箭袖劲装的下摆浸在浑浊的水中,洇开深色的痕迹。他蹲下身,指尖捻起一撮被水泡得发黑的泥土,轻轻一搓,便化作污浊的泥浆从指缝流下。“泄洪道被淤,排水闸年久失修,蓄水的陂塘反成了困锁的牢笼。”工部水曹主事的声音发颤,指着远处几处塌陷的土坝,“郡守上报的‘疏导’银两,怕是全喂了这烂泥潭里的蛀虫!”
“蛀虫要挖,水更要排!”澈儿霍然起身,水珠从衣角滴落,“传令:锁拿郡守及河道贪吏!查抄府库,所获钱粮,半数用于赈济灾民,半数用作工料!”他目光掠过那片死寂的泽国,最终定格在远处河岸一处水流湍急的豁口,“就在那豁口处,本王要立一座‘龙骨水车’!不靠人力,借水力自行!”
令下如山。贪官锁拿的哭嚎被淹没在更浩大的声响中——上等硬木被大车运抵河岸,锯凿斧刨之声震天响起。澈儿亲执炭笔,于平整的河滩沙地上勾画巨轮骨架、榫卯咬合、叶片角度。匠人依图施工,号子声压过水声。十丈高的巨大水车骨架在泥水中拔地而起,粗壮的轴心需三人合抱,三十六片弧形的松木叶片如同巨鸟垂天之翼。
竣工之日,河水奔涌。澈儿立于齐腰深的水流中,亲手解开最后一道固定巨轮的绳索!
“起——!”
一声令下,巨轮被水力猛地推转!第一片巨叶没入湍急水流,发出沉闷的轰鸣,带起大股浑浊的浪花!紧接着,第二片、第三片……巨轮越转越快,轰鸣化作连绵的呼啸!被巨叶兜起的河水,顺着斜置的木槽冲天而起,划出一道浑浊却充满力量的弧线,越过低矮的河堤,哗啦啦倾泻进远处干涸龟裂的高地农田!
“出水了!出水了!”岸上灾民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无数人朝着水车方向跪下,额头深深叩进泥浆里。
水花飞溅。几个胆大的孩童追逐着水槽中飞泻的水流,在刚被浸润的田埂上跳跃,沾满泥巴的小脚踏起新的水花。不知是谁先起了调子,带着劫后余生的嘶哑,哼唱起古老的祈雨歌谣。更多的声音加入进来,汇成不成调的合唱。飞转的巨轮是永不疲倦的鼓点,哗哗的水流是天然的丝竹。一个总角小儿抹了把脸上的泥水,忽然指着那轮上飞旋的叶片和水槽中抛洒的水珠,脆生生地喊:“看!轮子在唱歌!水花在跳舞!”
澈儿站在及膝的水中,玄衣湿透紧贴身躯,显露出少年人劲瘦的腰背线条。飞溅的水珠落在他脸上,混着汗水流下。他看着那追逐水花的孩童,听着那荒腔走板却生机勃勃的歌谣,眼底坚冰悄然融化。他弯腰,从湿润的田埂边折下一根柔韧的草茎,就着掌心未干的泥水,在刚刚浸润的褐色泥土上,画下几道简单的、代表音律高低的弯曲线条。
“记下来,”他对身旁瞠目结舌的翰林院随行学士道,“将此情此景,连同乡野俚曲,谱成新调。就叫它——《水车谣》。”
飞轮万转,浊水化清渠,源源不断注入龟裂的田地。荒腔走板的童谣,在哗哗水声中,渐渐有了清晰的词句,在湿漉漉的田野上随风飘荡:“巨轮转呀转,黄龙飞上天,浇得瘠土肥,荒年变丰年……” 水花飞溅处,新谱的《水车谣》音符,与秧苗一起,在这片曾被绝望淹没的土地上,扎下了希望的根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