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大朝会。
太和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文武百官分列两旁,宗室亲王们站在最前列,个个面色沉肃,眼神闪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张力,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
东方宸端坐于高高的御座之上,身着明黄帝袍,肩头的伤势让他坐姿略显僵硬,但眉宇间的威严与昨日凯旋归来的锐气却分毫未减。殷照临依旧站在御案之侧,玄色朝服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唯有那双沉静的眼眸,深不见底,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掌印太监李德全尖细的声音打破沉寂。
户部尚书张谦(接替了之前被处置的尚书)第一个出列,他并未看殷照临,而是直接对着御座躬身,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沉重:“陛下!雁门大捷,扬我国威,臣等不胜欢欣!然,摄政王身世之疑,关乎国本,关乎社稷安危!纵有北狄一纸文书,焉知不是其离间之计?非我族类,其心难测!为江山永固计,臣斗胆,恳请陛下……收回摄政王印信,令其暂避嫌疑,待真相彻底查明,再议其位!” 他这番话,看似忠君体国,实则字字诛心,将北狄密档的效力直接否定。
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激起千层浪!
“臣附议!” 礼部侍郎紧随其后,“祖宗家法,血统为重!摄政王身负敌国血脉,纵有微功,亦难掩其根本之瑕!此等隐患,不可不除!请陛下三思!”
“陛下!防微杜渐啊!” 一位白发苍苍的宗室老亲王颤巍巍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老臣历经三朝,深知权柄旁落异族之祸!殷照临之能,举世皆知,然其血脉……便是悬于我大靖头顶的利剑!陛下念及旧情,不忍处置,然江山社稷,岂容私情?!请陛下……为大靖万年基业计,罢黜殷照临!”
附议之声此起彼伏,越来越多的官员跪倒在地,黑压压一片,齐声高呼:
“请陛下罢黜殷照临,以安天下!”
“非我族类,不可掌权!请陛下明鉴!”
声浪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带着一种群体性的、看似“正义凛然”的逼迫。宗室亲王们虽未全部跪下,但目光灼灼地盯着御座,态度不言而喻。
整个大殿,唯有殷照临依旧挺直脊背站在那里,如同风暴中心岿然不动的礁石。他面色平静,甚至微微垂着眼睑,仿佛那些恶毒的攻讦与他无关。唯有那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线,透露出他此刻承受的巨大压力。
东方宸端坐御座,冷冷地俯视着下方跪倒一片的臣子。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冰寒的怒意如同实质般凝聚,几乎要喷薄而出!他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大殿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死寂。落针可闻。所有跪着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帝王的雷霆之怒或是……无奈的妥协。
终于,东方宸缓缓开口了。他的声音并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死寂,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冰冷质感:
“都说完了?”
无人敢应声。
他慢慢站起身,明黄的帝袍下摆扫过御阶。他并未看那些跪着的臣子,目光反而落在了御案旁那枚象征着摄政王权威的青玉印玺上。
“你们口口声声‘祖宗家法’,‘血统为重’。”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万钧的斥问,“那朕问你们!殷照临十五岁于雁门关外,为救朕之父皇、尔等口中的‘先帝’,身中三箭,血染黄沙时,他的血,是不是红的?是不是热的?!是不是为我大靖而流?!”
“朕再问你们!江南水患,千里泽国,流民百万!是他!是你们口中这个‘身负敌国血脉’的殷照临!三日不眠不休,跳入冰水,以身堵住决堤之口,救下三州百姓时!他的骨,他的肉,是不是长在我大靖的土地上?!是不是护佑着我大靖的子民?!”
“朕三问你们!去岁漕运断绝,京师粮尽,人心惶惶!是他!拖着病体,远赴江南,与奸商周旋,与天灾抗衡,硬生生打通命脉,运回救命的粮食!那时,他的心力,他的智谋,是不是用在安我大靖的江山社稷之上?!”
每一个问题,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跪着的人心上!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东方宸猛地抓起御案上那份沉重的北狄皇室秘档,高高举起!明黄的绸缎在殿内明亮的烛火下刺人眼目!
“这份密档!来自北狄王庭宗庙!上面盖着他们先可汗的印玺!清清楚楚写着安乐王被削籍夺爵,永世不得归宗!清清楚楚写着,殷照临,就算真是他的后人,也与北狄王庭正统——毫无瓜葛!此乃铁证!如山铁证!”
他目光如电,扫过下方每一个头颅,声音陡然转为森寒:
“而你们!口口声声忠君爱国的臣工们!不去质疑北狄的狼子野心,不去思考如何巩固边防,富国强兵!反而抓着这已被铁证推翻的谬论,对一位为我大靖江山呕心沥血、伤痕累累的功臣,步步紧逼,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你们是眼瞎了?还是心盲了?!亦或是……” 他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出鞘的利剑,直指某些人的心窝,“被某些人许诺的蝇头小利蒙蔽了双眼,甘当他人手中之刀,行此构陷忠良、自毁长城的龌龊之事?!”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炸响!跪在最前面的户部尚书张谦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宗室亲王中也有几人眼神闪烁,不敢与帝王对视。
东方宸不再看他们,他猛地将那份沉重的密档狠狠掷于丹陛之下!卷轴滚落展开,发出沉闷的声响,那狰狞的狼首印玺和冰冷的北狄文字,赤裸裸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朕今日,再宣一事!”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响彻大殿,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也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宣告:
“自即日起,设‘双玺制’!凡国之政令,军国大事,需加盖朕之‘帝王印’与摄政王殷照临之‘摄政印’,两印同盖,方为有效!摄政王殷照临,加封‘永世摄政王’!辅佐朕躬,共掌朝纲,不必归政!”
“轰——!”
整个太和殿彻底炸开了锅!如果说之前的罢黜之声是惊雷,那么此刻的“双玺制”与“永世摄政王”,便是颠覆性的海啸!
“陛下!万万不可啊!” 张谦猛地抬起头,失声惊呼,声音都变了调,“自古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双玺并行,权分二柄,此乃取祸之道!必将导致朝纲紊乱,国将不国啊陛下!”
“陛下!三思!三思啊!” 无数官员顾不得礼仪,纷纷抬起头,脸上写满了惊恐和难以置信。“永世摄政王?这……这闻所未闻!有违祖制!必将遗祸后世啊陛下!”
“陛下!此举恐寒了天下忠臣之心啊!” 宗室老亲王更是捶胸顿足,涕泪横流。
东方宸立于丹陛之上,冷冷地看着下方一片混乱的哀嚎与谏阻。他脸上没有任何动摇,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他等这嘈杂声浪稍稍平息,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
“朕意已决。无需再议。”
他目光扫过下方,最终定格在殷照临身上,声音转为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与托付:
“皇叔半生心血,尽付此江山。功勋卓着,忠勇无双。此双玺,非分权,乃并力!非掣肘,乃同心!朕与皇叔,共守此诺,共担此责!此乃朕对皇叔的信任,亦是对这大靖江山——最深的期许!”
“再有妄议双玺、诋毁摄政王者……” 东方宸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九幽寒风,“视同谋逆!严惩不贷!”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所有反对的声音都被这斩钉截铁、带着血腥气的“谋逆”二字硬生生堵了回去!张谦瘫软在地,面无人色。宗室亲王们面面相觑,最终也只能颓然低头。他们终于明白,年轻的帝王为了守护那个人,为了这份信任,已经赌上了一切!不惜打破千年祖制,不惜背负千古争议!任何阻挡在这份决心面前的力量,都将被无情碾碎!
殷照临站在御案之侧,看着东方宸那决绝而孤高的背影,看着下方死寂一片、再无一人敢言的朝堂。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震撼、酸楚、滚烫暖流和沉重责任的巨浪,狠狠冲击着他的心房。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对着御座上的少年,躬身,深深一揖。
“臣,殷照临……”
“领旨谢恩!”
声音平静,却重逾千钧,如同誓言,烙印在这寂静无声的金銮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