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漕运总督府官船主舱内,浓重的血腥与药味几乎凝固。殷照临再次陷入死寂般的昏迷,唯有胸口微弱的起伏和唇边不断被擦拭又不断洇出的暗红,证明着这具残破身躯尚未油尽灯枯。每一次擦拭,都让傅深的手颤抖一分,那冰冷的触感和微弱脉搏传递来的绝望,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心脏。

“血鉴…证我清白…” 王爷昏迷前那破碎的执念,如同魔咒,在傅深脑中疯狂回响。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如同淬火刀锋般的眼睛,死死钉在漕运总督周文博那张惨白惊惶的脸上。

“柳悬亭!”傅深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不容置疑的压迫,“把你知道的,关于他,关于那场火,关于工部神机坊,一字不漏!都给本将吐出来!” 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周文博完全笼罩,“若有半句虚言,本将认得你,本将的刀,可不认得!”

周文博被他身上那股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杀气骇得腿脚发软,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知道,眼前这位靖王麾下第一悍将,此刻已如同被逼至绝境的凶兽,王爷若有闪失,他绝对会毫不犹豫地血洗这艘官船!

“将…将军息怒!下官…下官定当知无不言!”周文博声音发颤,几乎要瘫软在地,他强迫自己稳住心神,急速回忆着那段被刻意尘封的往事,“柳…柳悬亭,景泰二十一年进士,精于营造火器,尤擅神机铳炮,深得先帝赏识。工部侍郎任上,曾奉密旨,督工神机坊研制一种…一种可连发、射程更远的特制火铳,代号…‘惊雷’。”

“惊雷?”傅深眼中寒光一闪,记起那具漕帮尸体腰腹间焦黑翻卷的圆形伤口!正是近距火铳轰击所致!

“是…是!”周文博连忙点头,抹了把额头的汗,“此乃绝密!所有图纸、配方、试制记录,皆用特制火漆封存,那火漆印…下官当年随工部尚书巡视神机坊时曾远远瞥见过一眼…确…确实是一座亭子样式!内嵌一个‘亭’字篆文!与…与将军手中碎布上的印记…极为相似!”

果然!傅深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咯咯作响。那闭眼邪佛是幌子!这“亭”字印,才是直指核心的钥匙!来自工部神机坊!来自绝密项目“惊雷”!

“说下去!那场火!”傅深的声音如同冰碴。

“景泰二十七年春,‘惊雷’试制临近尾声。”周文博的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就在即将呈送御览的前夜,存放所有核心图纸和唯一一具成功样铳的神机坊甲字库房…突发大火!火势极其猛烈诡异,非寻常烛火引燃!库房看守,一名跟随柳悬亭多年的老军需官,被发现…烧死在库房内!面目全非!工部、刑部、大理寺三司会勘,最终…定为看守不慎打翻烛台引燃图纸,畏罪自焚!”

“放屁!”傅深怒极反笑,眼中杀机四溢,“一个老军需官,打翻烛台能瞬间引燃整个甲字库?能烧得连精钢所制的‘惊雷’样铳都熔毁变形?!三司会勘?怕是有人只手遮天,急着毁尸灭迹!”

“将…将军明鉴!”周文博吓得噗通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下官…下官当时位卑言轻,只觉蹊跷,却不敢置喙!大火之后,柳侍郎因‘失察’之罪被罢官夺职,那‘惊雷’项目…也随之不了了之。柳侍郎归乡后…不到半年,便…便郁郁而终了…”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声音更低了几分,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但…但坊间有传言…说…说柳侍郎并非病死…而是…而是被灭口!因为他…他知道得太多了!甚至…甚至可能偷偷留下了‘惊雷’的…备份图纸!”

备份图纸?!傅深瞳孔骤然收缩!如同黑暗中划过一道闪电!火铳!闭眼邪佛标记的追兵!精准炸毁漕船的爆炸物!如果“惊雷”的图纸真的外泄…那么这一切,就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释!一股寒意瞬间从傅深脚底窜上头顶!

“柳彦呢?!”傅深猛地俯身,铁钳般的手抓住周文博的衣襟,几乎将他提离地面,“他那个庶子!柳悬亭死后,他去了哪里?!”

“不…不知!真的不知啊将军!”周文博吓得魂飞魄散,语无伦次,“柳彦…其母早逝,在柳家地位卑微,柳侍郎获罪后,他…他就消失了!有人说他心灰意冷出家为僧…也有人说…他投了…投了…” 周文博眼神闪烁,似乎极其忌惮,不敢说下去。

“投了谁?!”傅深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

周文博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几个字:“…投了…‘那边’…为…为父报仇…”

‘那边’?!

一个模糊却令人心悸的指向!傅深脑中瞬间闪过朝中几股能与靖王分庭抗礼的暗流!是虎视眈眈的宗室亲王?是盘踞后宫的太后一党?还是…那潜藏在六部深处、如同毒藤般蔓延的旧势力?!

“呃…咳…噗——!”

就在这时,软榻上再次传来撕心裂肺的剧咳!殷照临的身体痛苦地弓起,又一口粘稠乌黑的血喷溅而出!这一次,血量更多,颜色更深!

“王爷!”傅深肝胆俱裂,猛地松开周文博扑到榻边!只见殷照临在喷出这口血后,呼吸骤然变得极其微弱而急促,脸色由苍白转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紧蹙的眉头下,眼睑剧烈地颤动着,似乎想睁开,却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

“柳…柳…”他破碎的呓语更加微弱,如同游丝,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执拗,“…图…后…山…亭…”

图?后山亭?!

傅深浑身剧震!他猛地想起周文博方才的话——柳悬亭归乡后郁郁而终!他的祖籍…就在扬州府辖下的江都县!柳家祖坟…就在江都县城外的栖霞山!

“王爷!您是说…图纸…藏在柳家祖坟…栖霞山的…后山亭?!”傅深的声音因激动和恐惧而剧烈颤抖,他紧紧握住殷照临那只冰凉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传递过去,“末将明白了!末将明白了!您撑住!撑住啊!末将这就去!这就去把东西挖出来!”

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传递讯息的气力,殷照临紧蹙的眉头极其轻微地松动了一丝,那只被傅深紧握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弱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彻底失去了所有力道,软软地垂落。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唯有唇边那抹刺眼的乌黑,无声地诉说着生命的急速流逝。

“孙伯!参汤!金针!快!快啊!”傅深朝着舱外嘶声力竭地咆哮,声音带着濒临崩溃的绝望和不顾一切的疯狂!他转头,布满血丝、如同地狱恶鬼般的眼睛扫过瘫软在地的周文博和舱内几名噤若寒蝉的医官,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的杀伐之气:

“听着!王爷若有三长两短!你们!还有这船上所有人!都得陪葬!”

“周文博!立刻给本将备最快的船!最熟悉栖霞山水路的老舵工!再调一队你手下最精锐的漕丁!随本将即刻前往江都栖霞山!”

“你!”他指向一名看起来最沉稳的老医官,“带着最好的药!寸步不离守着王爷!吊住这口气!吊不住…老子先剐了你!”

“其余人等!守好官船!若再有半点闪失…”傅深的目光扫过众人,如同刮骨钢刀,“…杀无赦!”

命令如同连珠炮般砸下,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傅深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榻上气息奄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靖王,眼中是刻骨的痛楚和破釜沉舟的疯狂。他猛地转身,玄色披风在身后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如同离弦之箭冲出了船舱!

“开船!目标江都栖霞山!全速前进——!!”他的怒吼声在甲板上炸开,压过了河风的呼啸。

---

与此同时。

通往扬州的官道上。

铁蹄如雷,踏碎了南国深秋的晨曦。八百玄甲,如同黑色的钢铁洪流,卷起漫天烟尘,在初冬荒凉的旷野上狂飙突进!为首的玄色身影,正是东方宸。

他已换上了一身便于驰骋的玄色劲装,外罩同色大氅,但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额角的纱布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渗出的血迹早已干涸成暗褐色。连续两天两夜不眠不休的狂奔,纵有虎狼之药强行支撑,也早已透支了他本就因惊厥而大损的元气。眼前阵阵发黑,胸口如同压着巨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浓重的血腥气。然而,那双极大、极黑的眼睛里,燃烧着的疯狂执念却未曾减弱半分!那是对失去唯一的、深入骨髓的恐惧所催生出的、超越肉体极限的偏执!

“陛下!前方驿站!换马!您必须歇息片刻了!”陈锋催马赶上,看着帝王摇摇欲坠的身影和唇边隐隐又现的血丝,声音充满了焦灼和恐惧。再这样下去,不等赶到扬州,陛下自己就先垮了!

“滚开!”东方宸头也不回,声音嘶哑如同破锣,带着不容置疑的暴戾,“换马!继续赶路!朕…不歇!” 他猛地一夹马腹,追风再次加速,将陈锋甩开半个马身。凛冽的寒风如刀般刮过脸颊,却让他混沌的头脑有了一丝病态的清醒。他不能停!一停下,那噩梦般的景象就会疯狂涌入脑海——先生倒在血泊中,身体冰冷,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就像前世一样!

不!绝不!这一世,他绝不允许!

“报——!!”一骑快马如同旋风般从前方烟尘中逆冲而来!马上骑士浑身尘土,脸色因疲惫和急迫而扭曲,正是陈锋提前撒出去的斥候!

“陛下!统领!扬州…扬州八百里加急!”斥候滚鞍落马,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双手呈上一封插着三根染血羽毛的急报!

染血羽毛!最紧急的军情!

东方宸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停止跳动!他一把夺过急报,颤抖的手指粗暴地撕开火漆封印!目光如同饿狼般扫过纸上的字迹!

只一眼!

“噗——!”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从他口中狂喷而出!点点猩红溅落在雪白的信笺上,将上面那几行触目惊心的字迹染得一片模糊:

『…靖王座船遇袭后,得漕运总督周文博官船接应,暂脱险境…然殿下伤势过重,高热不退,呕血不止…于今晨…再度昏迷…脉息几绝…傅深将军已率小队精锐,急赴江都栖霞山…似有要务…然殿下…恐…恐难撑过今日…臣万死…』

恐难撑过今日!

恐难撑过今日!!

这六个字,如同六把烧红的钢钎,狠狠捅进了东方宸的眼球!又狠狠捅穿了他的心脏!将他最后一丝侥幸和理智彻底碾碎!

“啊——!!!”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嚎撕裂长空!东方宸手中的急报瞬间被攥成齑粉!他猛地捂住剧痛窒闷的胸口,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马下栽去!

“陛下——!!”陈锋目眦欲裂,飞身扑上,险险将坠马的帝王接住!

东方宸倒在陈锋怀里,身体因巨大的痛苦和绝望而剧烈痉挛着,口中不断涌出滚烫的鲜血,染红了陈锋的胸甲。他死死抓住陈锋的臂膀,指甲几乎嵌进铁甲缝隙,那双极大、极黑的眼睛死死瞪着灰蒙蒙的天空,里面所有的疯狂、暴戾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的、濒死的绝望和灰败。

“先…生…”破碎的血沫随着他微弱的气息喷出,“…等…我…” 话音未落,头一歪,再次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这一次,那黑暗如此沉重,仿佛要将他彻底吞噬。

“陛下——!!”陈锋抱着怀中彻底昏迷、气息微弱的帝王,仰天发出一声悲怆欲绝的怒吼!那声音充满了铁汉的绝望和无助,在空旷的官道上空久久回荡。

烟尘渐落,八百玄甲勒马肃立,死寂无声。唯有凛冽的寒风,卷着枯黄的草叶,呜咽着掠过这片被帝王之血染红的土地。前路茫茫,扬州尚远。而他们誓死追随的帝王和要拯救的靖王,似乎都已在死亡的边缘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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