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死寂如墓,唯有铜漏滴答。周氏鬓边那支赤金点翠簪的微颤,在帝王雷霆般的“彻查”令下,凝成冰雕。她脸上悲愤的假面寸寸碎裂,只余眼底一片惊惶的灰败,被宫人无声“请”回慈宁宫“静养”。
东方宸肩头箭伤的血渍在玄黑龙氅下缓缓洇深,他却浑然不顾。目光扫过榻上依旧昏迷的殷照临,落在孙院正惨白的脸上:“用最好的药。他若再少一根头发,朕剐了太医院。” 声音嘶哑平静,却让老御医抖如秋叶,扑在药箱前疯狂翻找。
帝王转身走向御案,染血的龙氅扫过地上靖北王头颅怒睁的眼。堆积如山的奏折旁,一份新呈的密报静静躺着——正是张珩门生今晨“忧心国事”递上的边关粮草调度陈情。
翰林院值房,炭盆暖融。
首辅张珩一袭月白常服,纤尘不染,正提笔批阅公文。白玉簪温润,映着窗外细雪。笔尖游走宣纸,字迹清隽秀雅,与奏折上批红朱砂的凌厉截然不同。
“老师。” 心腹门生王谦悄步入内,面色凝重,压低嗓音,“慈宁宫……被封了。太后娘娘身边赵嬷嬷已被宗正寺带走。靖北王的头……悬在了午门。”
张珩笔锋未停,只在“粮草”二字尾笔处,几不可察地一顿,墨迹微凝。“哦?” 他声音温润如常,“陛下龙威浩荡,逆贼伏诛,是大喜。”
王谦喉结滚动,声音更低:“学生探得……陛下震怒,要彻查送入太医署的那份‘脉案范例’笔迹来源……恐已疑到……”
“疑什么?” 张珩终于搁笔,抬眼。眸中无波无澜,只映着跳跃的烛火,“我等臣工,奉公守法,心念社稷。陛下要查,自当坦荡。” 他指尖拂过案头一卷旧书,封皮是《前朝名医方略集成》,“倒是你,王谦。”
王谦一怔。
张珩从书卷下抽出一本薄册,推至案边。册子封面空无一字,内页却是数十张泛黄的、边缘磨损的习字帖。字迹疏朗清寒,转折处自带孤峭风骨——赫然是殷照临少年时的笔迹!
“摄政王少年时,曾在翰林院修书三载。这些,是他当年练字废弃的稿纸。” 张珩的声音依旧温和,指尖却点在其中一张“边关”“粮草”等字反复摹写的废稿上,“你素来勤勉,精于书道。既忧心边关粮秣,何不将此旧帖‘偶然’寻出?也让同僚们品鉴品鉴,王爷少时风骨。”
王谦瞳孔骤缩!瞬间明白了老师深意!冷汗瞬间浸透内衫!这是要他用殷照临少时字迹为基,仿写通敌密信!一旦“发现”于王府,便是铁证如山!
“学生……学生……” 他声音发颤。
“怕什么。” 张珩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如春冰乍破,“笔锋如人,总有习惯。王爷少时写‘粮’字,这一捺总爱这般回锋。” 他随手执笔,在空白纸上信手一划!一个清隽的“粮”字跃然纸上,转折回锋处,竟与册中殷照临少时笔迹分毫不差!
“至于‘通敌’二字……” 张珩眸光微冷,笔锋陡然凌厉,在纸上狠狠拖出两道墨痕,“边关将士浴血,若见主帅字迹竟与敌国密使‘暗合’……该当如何?”
王谦盯着那力透纸背、几可乱真的字迹,如同盯着噬人的毒蛇,面无人色。
***
养心殿内,药气氤氲。
殷照临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与刺骨的寒意中艰难上浮。喉间干涸欲裂,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闷钝的剧痛。
“……水……” 嘶哑的气音,破碎溢出。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托起他的后颈,温热的杯沿抵上他干裂的唇。清苦的药味中,混着一丝极淡的、带着霜雪气息的龙涎香。
他艰难地掀开一线眼帘。
模糊的视线里,是玄色龙纹箭袖的袖口,金线蟠龙在烛火下微光流转。端着药盏的手指修长,指节处带着薄茧,虎口处一道新鲜的、寸许长的刀伤,已草草包扎,白布边缘洇着暗红。
视线缓缓上移。
东方宸倚坐在榻边圈椅里,肩头随意披着玄色大氅,领口微敞,露出其下包扎伤口的白布。年轻的面庞疲惫至极,眼下泛着浓重的青影,下颌冒出一层淡青胡茬。他一手端着药盏,另一只手却握着一卷展开的奏折,搭在膝上。
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帝王倏然抬眼。
四目相对。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底,翻涌的疲惫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取代——急切?审视?抑或……一丝极淡的、被强行压下的……忐忑?
殷照临心头猛地一刺!
药方!箭创!替身!清君侧!
无数惊疑与冰冷的碎片瞬间冲垮虚弱的意识!他下意识地想挣开那托着后颈的手,牵动内腑剧痛,眼前又是一黑!
“别动。” 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药盏再次抵近唇边,“喝药。”
苦涩的液体滑入喉咙。殷照临被迫吞咽,目光却死死锁住帝王膝上那卷展开的奏折——
奏折末端朱批,字迹苍劲如刀,力透纸背!那笔锋转折处熟悉的、因力道千钧而略显凝滞的顿挫……竟与他昏迷前惊鸿一瞥的军报附注字迹……如出一辙!
东方宸……
那“江山共守”……是你亲手所书?!
巨大的冲击与未解的谜团如同冰火交织,狠狠撕扯着残存的心神!喉头腥甜翻涌,他猛地侧头呛咳,暗红的血沫尽数喷溅在帝王玄色的龙纹箭袖上!
“传孙邈!” 东方宸瞳孔一缩,厉喝出声!按在他后颈的手却纹丝未动,甚至收得更紧。
殿外风雪呜咽。
翰林院值房的灯,彻夜未熄。
一张与殷照临少时字迹几可乱真的“通敌密信”,在摇曳的烛火下,于王谦颤抖的笔尖,缓缓成形。最后一笔落下,他如同虚脱般瘫软。
张珩拈起那薄薄的信笺,对着烛光细看。温润的眉眼在光影下半明半暗。
“烧了。” 他忽然开口。
王谦愕然抬头。
“习字废稿,留之无用。” 张珩指尖一松,信笺飘然落入炭盆。跳跃的火舌瞬间吞噬了“通敌”二字,只余一缕青烟袅袅。他望着那灰烬,唇边浮起一丝莫测的笑意。
“真迹……自然该在它该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