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口,吴子玉行辕。长江的湿冷气息透过雕花木窗渗入,却驱不散书房内凝重的硝烟味。
巨大的军事地图铺在紫檀木案上,代表琼崖势力的红色箭头如同蔓延的火焰,牢牢钉在岭南、闽东沿海,其锋锐的触角甚至刺入了赣南、湘粤边界。
几份来自前线的急电如同冰冷的铁块,压在吴子玉心头。
“废物!都是废物!”
吴子玉一掌拍在地图上,震得茶杯乱跳。他一身笔挺的上将军服,面容依旧刚毅,但眼角的细纹和鬓边的霜色却透出难以掩饰的焦躁。
“王承斌一个混成旅,陷在南岭的烂泥塘里,损兵折将!陈光远一个精锐加强营,被邓贤的铁王八几炮就轰散了架!漳州李厚基…更是烂泥扶不上墙!偌大一个闽东,说丢就丢了!”
新任陆军总长靳云鹗侍立一旁,眉头紧锁:“玉帅息怒。邓贤此獠,确非陈炯明之流可比。其根基在琼崖,经营日久,自产军械,尤擅筑垒固防,更还有那什么盘尼西林蛊惑人心…如今据有两广沿海及闽东,已成气候!若任其坐大,整合南方,再与孙帝象那老儿勾连…后果不堪设想!”
“坐大?”
吴子玉眼中寒光一闪,手指重重敲在代表湘南的位置,“所以,绝不能让他在南方站稳脚跟!更不能让他和孙帝象合流!孙帝象在沪市叫嚷北伐,不过是虚张声势!他真正的指望,就是邓贤这股生力军!只要打掉邓贤伸向湘南的爪子,断了孙帝象的念想,南方之患,可解大半!”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靳总长!湘军赵恒惕那边,谈得如何了?”
靳云鹗连忙道:“赵炎午首鼠两端,既惧我直系兵威,又怕邓贤势大,更垂涎湘南督军之位。不过,卑职已派心腹与其密谈,许以湘事湘治,承诺只要他配合我军,阻止邓贤或孙文势力入湘,将来湘南,仍由他赵炎午主政!并支援其一批军火粮饷。赵炎午…似乎颇为意动。”
“不够!”
吴子玉断然道:“光靠空头许诺和一点军火,拴不住这条老狐狸!必须让他看到实实在在的威胁和利益!”
他踱了两步,眼中闪过一丝狠绝继续道:“这样!你亲自去星城!告诉赵炎午,只要他肯出兵,在衡阳、郴州一线布防,阻截可能北上的邓贤部或孙文新募之兵!我吴子玉,愿以中央名义,正式任命其为湘粤赣边防督办!授上将衔!并拨付现洋五十万,汉阳造五千支,子弹百万发!另外,”
说到此处的吴子玉压低声音道:“暗示他,若能在边境制造些摩擦,甚至…吃掉邓贤伸过来的小股部队,缴获的琼崖新式装备,全归他所有!我只要结果!”
靳云鹗眼中精光一闪:“玉帅高明!如此重利,加上邓贤的威胁就在眼前,赵炎午必不敢再骑墙!”
“还有!”
吴子玉补充道:“密电赣督陈光远!命其再抽调一个精锐旅,前出至大庾岭,做出随时入粤姿态!给邓贤的粤北施加压力!另,催促鄂军南下的两个旅,加快速度!务必在半月内,抵达湘北岳州!我要在湘南,给邓贤和孙文,布下一个铁桶阵!让他们寸步难行!”
“是!卑职立刻去办!”靳云鹗肃然领命。
沪市,法租界,孙帝象寓所。
这里的气氛与吴子玉行辕的肃杀截然不同,却同样压抑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焦灼。汪兆铭、胡衍鸿、廖恩煦等国众党核心人物围坐,脸色都不好看。
“邓贤…邓贤他这是要做什么?!”
胡衍鸿将一份刚收到的密电拍在桌上,上面详细报告了邓贤在岭南、闽东大规模扩军、兴建工矿、铺设铁路的消息。
“整军经武?巩固根基?我看他是要做南天霸王!彻底割据一方!与陈月楼何异?他眼里,还有没有北伐?还有没有总理您?!”
廖恩煦眉头紧锁,沉声道:“展堂兄所言虽激,但也不无道理。邓贤坐拥精兵利器,坐视总理北伐大计受阻于湘南而按兵不动,只顾经营自家地盘…其心…确实难测。如今他势力膨胀,恐更难驾驭。”
孙帝象靠坐在沙发上,闭目良久。比起众人的愤懑,他脸上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失望。
邓贤的崛起,曾是他寄予厚望的南方强援。白沙湾的炮声,雷廉的光复,一度让他看到了北伐的曙光。然而…这头猛虎终究还是更在意自己的巢穴。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邓贤之事,不必再议。道不同,不相为谋。北伐大业,岂能系于一人之念?靠人,终究不如靠己!”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租界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要看穿这混沌的时局:“兆铭,恩煦,展堂。当务之急有三。”
“其一,黄埔军校!中正筹备得如何了?这是我们的根基!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务必在最短时间内,培养出忠于党国的革命军官!”
“其二,筹款!联络海外侨胞,国内同情革命的士绅工商!告诉他们,北伐,是拯救中国唯一之路!我们需要枪!需要炮!需要开拔的军饷!”
“其三!”
孙帝象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锐气,“联络湘军赵恒惕!滇军唐继荣昌!甚至…北方的冯焕章!告诉他们,国众革命军即将誓师北伐!凡拥护共和,反对曹吴者,皆是同志!凡愿出兵助战者,将来新政府中,必有其一席之地!我们要让天下人看到,北伐的旗帜下,并非只有邓贤一人!”
他猛地转身,目光灼灼:“没有邓贤,北伐依然要北伐!而且,要更快!更坚决!我们要在邓贤彻底消化两广闽东之前,在吴子玉全力对付他之前,率先打开湘南的局面!湘南,就是北伐的钥匙!也是我们,证明给邓贤看的舞台!”
南方的砥柱,在邓贤的南方战略与孙中山的北伐执念之间,似乎正悄然偏移。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湘南,这片自古兵家必争之地,瞬间成为了多方势力博弈的焦点,一场更大规模的风暴,正在三湘大地上空,急速酝酿。
衡阳,湘军司令部。赵恒惕一身绸缎长衫,端着盖碗茶,看似悠闲地听着参谋长唐生智汇报各方情报,眼底深处却闪烁着老狐狸般算计的光芒。
“督座!”
唐祥生低声道:“吴子玉的使者靳云鹗又来了,这次开价更高。湘粤赣边防督办的委任状和上将衔都带来了,还有五十万大洋和五千条枪的许诺…条件是,我们必须在衡郴一线布下重兵,阻止任何南方的军队,尤其是打着北伐旗号的部队进入湘南。”
赵恒惕吹了吹茶沫,不置可否:“孟潇,你觉得呢?”
唐祥生沉吟道:“吴子玉势大,兵锋正锐,开价也着实诱人。邓贤虽在南方坐大,但其主力远在闽粤沿海,又面临陆亚宋和直系的双重压力,短期内绝无力量大举北犯湘南。孙帝象…空有虚名,兵微将寡,不足为虑。依卑职看…不妨虚与委蛇,先拿了吴子玉的好处,把湘南门户暂时关上。待他们南北相争,两败俱伤,我们再…”
“呵呵。”
赵恒惕放下茶碗,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孟潇,你还是太实诚。吴子玉的饭,是那么好吃的?拿了枪,封了官,那就是上了他的船!将来邓贤若真打过来,他吴子玉会派一兵一卒来帮我?到时候顶在前面的,还是我们湘军子弟!”
他站起身,踱到窗前,望着庭院里萧疏的冬景:“孙帝象那边…联络得如何了?”
“孙帝象特使汪兆铭也秘密来过,言辞恳切,许以北伐军前敌总指挥之位,希望督座能开放湘南通道,甚至…共同出兵,驱逐吴子玉在湘势力。”
“空头支票罢了。”
赵恒惕摇摇头说道:“不过…这倒提醒了我。湘南,是我们的湘南。无论是吴子玉,还是孙帝象、邓贤,谁想进来,都得问问我们手里的枪答不答应!”
他眼中精光闪动,一个更圆滑也更危险的想法逐渐成型:“回复靳云鹗!吴大帅的好意,炎午心领!湘南防务,自当加强!请大帅放心!至于委任和军火…炎午愧不敢当,待防务稳固,再议不迟!”
“那…孙文那边?”
“告诉汪兆铭!北伐大义,炎午深表赞同!然湘省贫瘠,兵微将寡,恐难当大任。若北伐大军真能扫荡鄂赣,兵临湘境,炎午自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唐祥生瞬间明白了赵恒惕的意图:两头敷衍,左右逢源!既不彻底得罪吴子玉,又给孙帝象留了念想。核心是:绝不放任何一方大军入湘!把湘南牢牢攥在自己手里,待价而沽!
“督座高明!此乃万全之策!”唐生智由衷赞道。
赵恒惕微微一笑,端起凉了的茶,轻轻啜了一口。乱世之中,能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才是真本事。至于北伐?让孙帝象和邓贤去争吧。他赵炎午,只做这湘江上的中流砥柱,稳坐钓鱼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