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午饭时分,周秦挑着一担柴禾刚进村口,就嗅到了一股异样的味儿。
平日里老远就扯着嗓门打招呼的几个村民,今天却一个个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低着头,脚底抹油般匆匆擦肩而过,连个正脸都不肯给。
村头晒谷场上,几个婆娘本是围成一团,压着嗓子嘀嘀咕咕,一见他走近,话音戛然而止,“呼啦”一下就散了,像是被惊飞的麻雀。
周秦脚下慢了半拍,那些碎嘴的议论还是断断续续钻进了耳朵:
“……真是看不出来啊,平日里闷声不响的,装得倒挺老实……”
“……哼,不就是有了几个臭钱,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不知道自己姓啥了……”
“……听说了没?连王会计都敢顶撞,还扬言要砸人饭碗!这不是要翻天是啥?”
周秦脚步微微一滞,胸口堵得慌。他没搭理那些闲言碎语,面无表情地挑着柴,径直往自家院子走。
刚到院门外,隔壁的张大娘从自家院里探出个脑袋,一瞅见是周秦,又“嗖”地一下缩了回去。
这位平日里最爱东家长西家短,逮着人能唠上半天的老太太,今天竟然也躲着他。
“张大娘。”周秦主动扬声喊了一句。
张大娘这才磨磨蹭蹭地挪了出来,脸上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哎哟……是周秦啊,回来了。”
“大娘,您这是咋了?”周秦将柴禾担子往地上一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往日里,您不是最喜欢拉着人说说话的吗?”
张大娘眼神躲闪,朝左右胡乱扫了几下,这才把声音压得跟蚊子哼似的:“周秦啊,大娘跟你打听句实话,你可千万别恼啊。”
“您老尽管问。”
“你……你是不是真像他们说的,仗着手里有俩钱,就开始欺负村里的老实人了?”张大娘问得那叫一个小心翼翼,生怕哪个字不对触了霉头,“大伙儿可都传遍了,说你现在脾气涨得老高,谁都不搁在眼里了。”
周秦心头那股无名火“蹭”地就往上冒,面上却依旧平静:“这话是谁嚼的舌根?”
“这……这个我哪能说啊。”张大娘连连摆手,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反正啊,是传得有鼻子有眼的,都说你看不起我们这些穷哈哈的,还把王会计给得罪狠了,要断人家的生路呢!”
周秦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似笑非笑:“大娘,您自个儿琢磨琢磨,我是那种人吗?”
张大娘脸上露出几分犹豫:“我……我这老婆子也糊涂了,不知道该信谁的。可这事儿闹得这么大,风言风语的,总不能一点影儿都没有吧?”
周秦默不作声地站了一会儿,话锋陡然一转:“大娘,您家攒的那些野鸡蛋,还在愁卖不出去?”
张大娘明显一愣,脱口而出:“呀!你怎么晓得的?”
“上回打您家门口过,听您跟几个婶子抱怨来着。”周秦放下担子,语气平缓,“您家老母鸡能下蛋,可村里家家户户手头都紧,谁舍得花钱买这金贵东西。”
“谁说不是呢!”张大娘一拍大腿,满脸愁容,“都攒了两大篮子了,再放下去,眼瞅着就要坏了,真是能把人给急死!”
“要不这样,大娘,”周秦说得云淡风轻,“您把鸡蛋都给我,我给您捎到公社去试试。公社那些干部,家里条件比咱这儿强,不愁没人要。”
张大娘眼睛倏地睁大了,声音都有些发颤:“真……真的?你……你肯帮我这个忙?”
“街坊邻居的,搭把手的事儿。”周秦说着,便转身往自家院里走,“您要是信得过我,明儿一大早,就把鸡蛋送过来,我正好顺路带过去。”
张大娘直愣愣地杵在原地,半晌都没能缓过劲来。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张大娘就拎着沉甸甸的两篮子鸡蛋,兴冲冲地敲响了周秦家的院门。
“周秦!周秦!”她的嗓门洪亮,那股子兴奋劲儿是怎么也藏不住,“鸡蛋!鸡蛋我给你拿来啦!”
郑苏月拉开院门,瞧见张大娘那乐开了花的模样,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大娘,您可真够早的。”
“能不早嘛!”张大娘把篮子往地上一放,眉飞色舞,“昨儿晚上一宿都没合眼,就眼巴巴盼着天亮哩!苏月啊,你家男人,那可是个顶好顶好的人!这么大的难事,他都肯伸手拉一把!”
周秦从屋里踱了出来,低头看了看篮子里的鸡蛋,满满当当,估摸着足有四十来个,个个都新鲜圆润,透着光亮。
“大娘,这些鸡蛋,运到公社,一个估摸着能卖到一块二。”周秦心里快速盘算了一下,“您这两篮子,少说也能换个五十块钱,外带不少粮票呢。”
张大娘激动得两只手都开始哆嗦起来,嘴唇也有些发抖:“五……五十块!我的老天爷!这……这么多!”
“您老先回去安心等着,我估摸着晚上就能回来。”周秦单手轻松地拎起两只篮子,“到时候,钱和票,一分一厘都不会少您的。”
周秦挑着担子走远了,张大娘还呆呆地站在周家院门口,好半天没动弹。五十块钱!乖乖!这可是她家大半年的嚼用啊!
这事儿,就像长了翅膀一样,没过一个晌午,就在村子里传开了。
那些个头一天还在背后戳周秦脊梁骨,议论他“有钱就变坏”、“仗势欺人”的村民,今儿个,却一个个跟闻着腥的猫似的,全凑到张大娘家门口打探虚实。
“张大娘,我说张大娘!周秦那小子,真个儿地答应帮你卖鸡蛋了?”
“那可不!”张大娘下巴一扬,腰杆都挺直了几分,“人家周秦那是实打实的好心肠!哪像某些碎嘴子胡咧咧的!”
“可是…可是大伙儿不都说他如今脾气涨了,瞧不上咱们这些穷哈哈的…”人群里有人小声嘟囔。
“放他娘的屁!”张大娘一巴掌拍在大腿上,声如洪钟,“我看那些个嚼舌根的才是黑心烂肠的坏种!周秦要是真瞧不上穷人,能费这老大的劲儿帮我这老婆子?”
人群里,又有人不服气地小声嘀咕:“没准儿…没准儿就是做给咱们大伙儿看的呢…”
“做给谁看?”张大娘嗓门陡然拔高,瞪着那说话的人,“他图我老婆子啥?图我这一把老骨头?还是图我家那三间漏雨的破瓦房?”
这话一出,噎得在场的人顿时没了词儿。
是啊,图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