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六点,静安好像刚睡着,大家都醒了,有人上厕所,有蚊子,有跳虫。
在这里,白天蚊子也出没。
只有高处一个小窗口,那里能看见天光。但那是北侧,看不见太阳,只能看到一点灰白的天色。
早饭是一碗粥,一个窝头,几块咸菜。
静安喝了粥,想吃窝头,但窝头硬。咸菜太咸。
这时候,她还想起韩老师的话,你唱歌不能吃咸的辣的食物,要保护嗓子。
她把窝头放到炕沿上,想着要不要吃掉,她太饿了,最后她掰下一块窝头,一点点地嚼着,咽下去。
不吃饭会没有力气,但她又实在吃不下去。
旁边一个瘦削的女人走过来,问:“不想吃啊?”
静安没说话。那个瘦女人说:“不想吃我替你吃。”她说着,就把窝头拿走。
静安想说:“你给我放下。”但她没说,在这里的五天要熬过去,不能再惹事。
昨天晚上那个胖女人,长了一口四环素牙的,忽然走过来,从瘦女人手里夺过窝头,当地一声,丢在静安的碗里。
胖姐对静安说:“连吃的你都看不住,废物!”
胖姐又对瘦女人说:“咋地?现在不当小偷,你改抢劫了?”
瘦女人嘟囔:“咸吃萝卜淡操心!”
胖姐骂道:“你他妈再说一句?”
瘦女人不敢说话了,很明显,她怕胖姐。
静安感觉,胖姐好像是女号里的老大,可能是铺头。但后来她发现,这个胖姐是二号。
在这里,距离厕所最远的,在监舍里的地位越高。新来的都是安排在距离厕所最近的位置睡觉。
一铺炕,炕稍的尽头就是布帘子后面的尿桶,炕头就是铺头,也就是一号。
这个胖女人是二号,30多岁,卖猪肉的,卖货的时候,跟顾客吵起来。
顾客买了肉,嫌肥肉多,不要了,二号胖姐就把顾客骂了,三吵吵两吵吵,两人动手打起来,二号把对方打伤。
这个号子里,一号很少说话。一号也30多岁,比静安大不了多少。
吃完饭之后,大家就坐在床上,背号子里的规矩。
一号总是面墙而坐,打坐,冥想。不知道她静坐的时候都在想什么,反正,她后背挺直,一动不动的。
房间里的事情,都是二号胖姐出面解决。
一早晨抢静安窝头的是六号,偷东西进来的。在商场偷买衣服的农村人,被人当场抓住了手,手里还抓着对方兜里的钱。
有人来送水,一人一碗水,静安渴了,端着水碗回来。
却不料身后有人撞了她胳膊一下,她手一歪,碗里的水都泼了出去。
静安不禁火起,回头瞪着撞她的人。碰上一双惊慌失措的眼睛。
那是八号,玩仙人跳的。不到20岁,瘦弱,白净,不太漂亮,但很年轻。
没等静安发话,八号就胆怯地说:“不是我撞你,后面有人撞我,我没收住才撞到你身上。”
八号后面,是六号小偷,那个瘦弱肤色很黄的家伙。一双眼睛却锃亮,贼眉鼠眼的,看着就不像好东西。
静安忽然想起葛涛,记得父亲生病在省城治疗,葛涛去给静安送传呼机,静安没要,葛涛却神不知鬼不觉,把传呼机放到她衣兜里。
那才是功夫,这个六号就是小虾米,身上没工夫,还学人家偷。
不过,后来的一天,静安就见识了这个家伙是有功夫的。
午饭窝头,炖白菜。白菜里看不到油星,这回的窝头好一点,比早晨的窝头暄乎点。
吃饭的时候,二号胖姐走到静安面前,说:“你要是嫌窝头硬,就把窝头掰开,泡在菜汤里。五天很快就过去,你已经过去一天,再睡四宿你就出去了。”
静安后来知道,在这里,不论白天几点来的,都是按照夜晚算数。在这里睡一晚,就是一天。
静安把窝头泡到菜汤里,都吃掉了。
她还是感觉饿。窝头太小,也或者是心里空,心里慌吧,总感觉饿。
忽然,有两个穿制服的走了过来,叫静安过去。
静安往门口走的时候,所有人都盯着静安看。她注意到一号没有转身,还在炕头静坐。
家里人给静安送来一套被褥。
静安把自己铺位铺着的肮脏被褥,卷起来放到一旁,把自己的被褥铺上去。
六号马上跳过来,说:“你不用了我用。”她伸手就把那套被褥卷起来,放到她的铺位上。
二号胖姐走过来,对静安说:“有些人你得直接用手和她的脸亲密接触,要不然她不长记性。”
静安差点被二号逗笑,说:“胖姐,谢谢你,算了——”
二号胖姐有侠义之风,好打抱不平,但是,她讨厌四号骗婚的,讨厌五号骗钱的,讨厌六号小偷,讨厌七号跟男人外遇的,讨厌八号仙人跳。
二号胖姐给八号起外号叫八仙儿。
二号胖姐对一号尊敬,对三号也没说的。三号是家里有自动麻将机,还有老虎机。二号对九号和静安,态度比较友善。
九号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母亲忌日,她到山里给母亲上坟烧纸,不小心火势漫延。
后来火扑灭了,她被拘留5天。比静安早来一天。
房间里闷热,别人都出汗,静安却总是感觉冷,好像阳气不足似的。
静安坐在干净的被褥上,发现这是自己没结婚之前用过的被褥。这不是九光送来的吧,是母亲送来的。
这天一早,母亲就在家里等九光。给静安买的二十个烧饼怕放到屋里坏了,天气太热。
母亲把烧饼用毛巾包好,放到柳条筐里,父亲用一根绳子拴在筐梁上,把筐竖到地窖里。
地窖里阴凉,但是,筐也不能坐到地上,要吊在空中,因为烧饼油太大,太香,会把地上的蚂蚁吸引来。
母亲一直等到上午九点钟,九光才骑着摩托来到。
母亲不高兴地说:“你咋才来呢?”
九光说:“去早了,人家也不开门。”
母亲想,不开门我就在门口等着,也比在家里等着强。
母亲抱着被褥,提着一兜烧饼,坐在摩托车后面,九光驮着母亲去了拘留所。
拘留所的大铁门没有犯人送进来,平常是不打开的。小角门也是职员上下班会打开。
其他事情,都在旁边的一间办公室办理。
这个办公室在外面开了一道门,冲着胡同。
母亲和九光进去之后,办完手续,里面的人只把行李检查了一下,让人送进去了。
但是烧饼和衣服都没有送进去。
母亲着急地央求人家:“我闺女要换洗衣服。”
办事员说:“里面有衣服,让你送啥你就送啥,没让你送的,你送来了也拿不进去。”
母亲又把烧饼放到桌子上:“那把烧饼给我闺女送去,她就爱吃这个。”
办事员说:“吃的不能送进去,万一吃出事呢?算谁的责任?”
母亲掉了眼泪:“我是我闺女的亲妈,我能害她?”
办事员冷着脸说:“这是规矩,不能破坏了规矩。你要是心疼她,怕她吃得不好,你给她存点钱,到饭点就给她安排别的。”
母亲又恳求地说:“我能见见我闺女吗?”
办事员说:“不可能,要存钱就去存,要不然赶紧走,别影响公务。”
母亲还想央求人家。九光说:“妈,咱们走吧,这里有规矩,拘留时间谁也不让见。”
母亲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开。
她看到锁着铁门的栏杆里,有人抱着她给静安送的被褥,往走廊里面走了,也不知道能否送到静安手里。
母亲又到下一个窗口交了五十块钱,她身上就带了这些。
九光也拿出五十元,给静安存了一百。
有人说:“哎,这个陈静安挺趁呢,又有人给她存钱。”
九光耳朵动了一下,侧过耳朵去听。但对方没再说什么。
九光问:“谁还给她存钱了?”
办事员说:“这是你打听的吗?要不然你坐里面?赶紧走吧,这地方不是旅馆。”
另一个女办事员说:“还丈夫呢,都到中午了才来,一看也是对媳妇不上心。”
母亲没说什么,她用眼角扫了一眼九光,说:“走吧。”
九光一脸的尴尬,在这里他不敢撒野,推着摩托出来,他说:“妈,上车吧。”
母亲说:“不上车了,我想走一走。”
九光说:“从这里到街里,最少要走半个多小时。”
母亲说:“我想起来了,静安没结婚之前,卖雪糕来过这里。她回去跟我说,妈,咱们城里有个拘留所,有武警站岗。她还问我,妈,这里面关的都是什么人?九光,你说我咋回答的?”
九光不知道母亲为什么问这些,他说:“妈,你咋回答的?”
母亲说:“我就对静安说,这里面关的都是坏人,都是不干好事才被逮起来——没想到,现在我闺女被关在这里,她也成了坏人吗?”
母亲的眼神有些空洞,两只腿机械地往前走着。
九光说:“妈你别想那么多了,你上车吧。”
母亲说:“我想走一走,跟你聊一聊。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九光一愣,没想到母亲在这个时候,跟他谈这件事。
他很快恢复了平静,问道:“妈,谁跟你说的?”
母亲再问:“你就说你外面有没有人吧?”
九光避开母亲的目光:“没有,我咋能有人呢?谁乱说我的闲话?我心里就对静安和冬儿好,没有旁的事,妈你不要听别人乱说。”
母亲说:“你外面没人,怎么总跟静安吵呢?你还打过静安——”
母亲今天索性把话都说开了,她两只眼睛忽然锐利地盯着九光。
母亲说:“你打静安不是一次两次了,我前年到省城手术,你那之前打过静安,她鼻青脸肿地回来,怀着孩子,大着肚子,在刮风下雪的夜里没地方去,周九光,有这事儿吧?”
九光心里一惊,急忙狡辩:“妈,哪有的事儿啊?静安胡说八道,你别信她说的,她心里有李宏伟——”
母亲打断九光的话:“九光,天地良心,我姑娘走得正行得端,她跟李宏伟肯定没事。
“她认识李宏伟的时候,还不认识你呢。她要是喜欢李宏伟,两人早结婚,就没你啥事了!”
母亲心里话,静安要是嫁给人家李宏伟,那就享福了,不至于跟着你每天哭丧着脸。
九光:“妈,你也要相信我,我也没事!”
母亲冷冷地盯着九光:“我闺女在外面肯定是干净的,我用我人格担保。你啥样,你心里有数。”
九光咬死了不松口:“我外面真没人!”
母亲说:“九光,我今天把话给你撂到这里,你再动我闺女一下,我就去你们家,把你家砸了,你看我能不能做出来!”
九光说:“妈,我不会的,我对她好还来不及呢。”
母亲严厉地看着九光:“说别的都没有用,我要看行动,看你今后的表现。你外面要是有人,九光,你记住我今天的话,我就把你的房子烧了,把我闺女和我外孙女领回来,让你一根毛儿都剩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