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到家,天已经黑了。父亲让静安回家,让王大力送他。
静安走到家门前的胡同,习惯地抬头看着屋顶的烟囱。烟囱上,飘着淡淡的烟雾。白雪在房顶上已经铺了厚厚的一层。
推门进了院子,婆家有人吃饭,有大姑姐和姐夫,还有他们的孩子晓峰。晓峰趴在炕上写作业。
众人一边说话,一边喝酒,公公在抽烟,旁边坐着的还有周杰和她对象马明远。马明远也在抽烟。
没看到九光和冬儿。
静安进了婆家房间,跟公婆打了招呼,跟大姐大姐夫说话。并把包里的一块猪头肉拿出来,放到桌上。
婆婆高兴地说:“哎呀,你爸去看病,我们应该花点,却让你往回买东西。你爸咋样了,我听九光回来说,见好了。”
静安说:“我爸出院了,恢复得挺好。”
大姐说:“大叔恢复挺好啊,那我们就放心了,都惦记呢。你快回屋吧,冬儿想你都想疯了,我们一会儿过去说话。”
大姐夫开玩笑:“冬儿她爸想你也想疯了,快回去吧——”
众人都笑起来。
小姑子也说:“大叔出院了,我过两天和明远一起去看大叔。”
婆婆说:“一会儿到这屋吃饭吧。”
静安从婆家出来,看到自家窗前透着灯光,门前放着鱼车,雪地里的车辙印虽然被雪花盖住,但还能隐约地看到。
这说明九光白天出摊了。她虽然不在家,九光自己知道出摊挣钱。
来到窗下,透过窗子,静安看到九光在炕上躺着,冬儿在他身上爬来爬去。父女两人的脸上都带着笑。
这一刻,让静安心里柔软了很多。
静安开门进了房间,房间里的热气扑面而来。
屋里传来九光的声音:“谁呀?”
静安说:“我——”
屋里传出一声惊呼:“冬儿,你妈回来了!”
里屋的门开了,房间里的灯光照到走廊,九光从房间里出来,静安心里还琢磨呢,九光会不会继续跟她吵架,传呼机的事情,有没有过去。
从正月初七到二月二,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有些事情,该淡忘的,也就淡忘的,不想忘的,是忘不掉的。
静安等待着九光的疾风暴雨,她想好了怎么面对——
九光却一把抱住了她,把她贴在胸口,两只手臂,勒得她骨头疼。
这个猝不及防的拥抱,是静安没有想到的。
她以为九光会对他动粗,到时候,她就去医院验伤,到法院去找崔书记员,可万万没想到,迎接她的是一个拥抱。
九光拥着静安,在静安耳边低声急促地说:“想你了——”
静安心里长长地叹口气,接下来她应该怎么做?生活中的正常反应,应该是什么样的?她有些不会了。
她忽然问:“大家都在妈那屋吃饭,你和冬儿怎么没去?”
九光说:“屋里他们抽烟,冬儿咳嗽,我就抱冬儿回来了,还让马明远给我损了呢——”
九光心疼女儿,为了女儿,他愿意改变。
九光忽然想起什么,赶紧拉着静安进屋,惊喜地说:“快点,冬儿,给妈妈表演一个——”
冬儿站在炕边,一只手扶着墙壁,一只脚抬起来,往高了抬,能抬成直角。
静安笑着说:“呀,我闺女将来能跳舞啊。”
九光说:“不是跳舞,冬儿——”
九光宠溺地看着冬儿,说:“跟妈妈说什么了?”
冬儿一下子扑到静安怀里,柔柔软软的小身体,全部交到静安手里。
冬儿贴着静安的脖子,奶声奶气地说:“妈妈——”
静安的心呢,哗啦哗啦地碎了。她积攒起来的离婚的勇气,都消散在风里。
冬儿两只小手紧紧地搂着静安的脖子,一遍遍地说:“妈妈,妈妈——”亲不够的亲。
九光说:“冬儿,爸爸还教你什么了?”
冬儿笑着看着九光:“爸爸——”
不到一个月,冬儿竟然会说妈妈爸爸了。
九光说:“一生日以上,孩子一天一个样,越来越聪明。”
冬儿会说话的喜悦,让静安心里的阴影减弱了,甚至是消失。
九光说:“你吃饭了吗?我给你下点面。”
静安从包里拿出一块猪头肉:“我买了两块猪头肉,刚才看见妈那屋吃饭,我给他们一块,拿回来一块。”
九光看到静安主动给他爸妈买吃的,心里很高兴,到厨房打开灶火煮面条。
静安不知道传呼机的事情是不是真的过去了,还是有点小心翼翼地戒备着九光。
九光煮了面,知道静安喜欢蔬菜,就放了一些白菜叶,打了一个荷包蛋。
九光把面煮好,放到桌上,让静安快点吃。九光坐在炕上,哄着冬儿。
九光说:“你也不问问,我从省城回来都干啥了。”
静安说:“都干啥了?”
她不想提到传呼机和葛涛。
九光说:“我去找葛涛了!”
静安心里一惊,担心两人打起来。九光太天真,葛涛太阴损,九光肯定会吃亏。
静安心里虽然波涛汹涌,但表面上做出云淡风轻的样子。
静安说:“找他干什么,他是道儿上混的赖子,你不吃亏吗?”
九光说:“我心里放不下,我得听听他怎么说?凭啥送我媳妇那破玩意!”
静安苦笑:“你找他,只能生气,你相信我的话,还是相信他的话?再说那狗嘴里还能吐出象牙?”
九光说:“那我也得找他,憋气呀,他凭啥送我媳妇东西,一看就是没安什么好心眼儿!”
静安说:“后来打起来了?”
九光说:“我打他一拳,他踢我一脚。”
九光没说他没打着葛涛,反而被葛涛摔了个跟头。
静安说:“那个人一点亏都不会吃,你打了他一拳,他摔你个跟头是轻的,以后再别搭理他。”
九光听到静安这话,抬头看向静安:“你挺了解他呀。”
静安说:“我不是在乐队唱歌吗?有一天好像客人没给小费,葛涛出去就把客人打了,当时我正要回家,李宏伟没让我出去,我就没看见到底打啥样,后来听说外面的人在地上躺了半天,还是李宏伟怕出人命,把那人送医院了。”
九光说:“你不说李宏伟我还忘了,他这人还是不错的。”
静安狐疑地看着九光。
九光说:“那天他送我回家,在路上跟我讲了一路。去医院那天,不是他和葛涛一起去的吗?他说了,他能作证,葛涛给你好几次,你都没要这个传呼机,后来是葛涛偷着放到你兜里的——”
静安在心里感激李宏伟。
静安自己也疑惑不解:“可他把传呼机放到我兜里,我咋没感觉呢?当时我都气坏了。我要是老早摸到传呼机,早给他送回去,你也没机会看到——”
九光说:“李宏伟跟我说了葛涛很多事。后来我也打听了,葛涛这个人在道儿上混的,干过的行当多了,就靠三只手发家。从你兜里摸东西出去,你根本发现不了。往你兜里放东西你更发现不了。”
静安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不知道他还有这损样。”
九光说:“李宏伟让我离他远点,说他身上有人命,还去南方当过杀手,在蹲笆篱子的时候也出过人命,静安,以后不能再去舞厅了!”
静安心里也盘算明白了,以后有葛涛的地方,她就马上离开,再也不照他的面儿!
这场有关传呼机的风波,看起来像是过去了。
九光又跟静安说到做买卖的事情,他很兴奋。
九光说:“我姐夫说他们单位明年要盖几栋家属楼,下面需要一些小建筑队,等开春儿能动土,姐夫让我领一伙人带队去干活,那我就是小包工头了!”
九光说到挣钱,两眼灼灼发光。金钱带给人们的是底气和力量。
静安有点担心九光底子薄:“都干啥活啊?你能行吗?”
九光说:“我会瓦工,当年一起抹灰儿我都是领头,我抹完一片墙,到旁边翘着二郎腿抽烟喝茶,后面的还没抹到一半呢。”
九光说的话静安不敢全信。以前,她就是太相信九光了。
静安说:“你怎么会瓦工呢?”
九光说:“我十五六岁就干这活儿。当年上初中我就不念书了,我爸让我到建筑队去锻炼锻炼,给我找个师傅让我学瓦工。当年我还不愿意学呢。”
冬儿爬到九光的腿上,九光毛衣的袖子开线了,冬儿拽着那根线头,往嘴里放。
九光说:“我爸说,学一门手艺,将来无论社会怎么变,手艺人都能混口饭吃。还是老爷子有眼光,幸亏我学了。”
静安说:“做瓦工,很累的,我一个姨夫就是大工匠,后来腰闪了。听说这个工种,男人四十五岁就可以办理退休。”
九光笑了:“你嘴里净名词儿,反正等到四月末,就差不多能干活了,夜里水不上冻,房子就能盖。”
现在是三月初,再有一个月,江上就该跑冰排。江水融化,春雪消融,可以动土。
静安还是有点不放心:“你能找来那么多的人吗?”
九光说:“人还不好找?现在没工作的人多,姐夫说了,我找的人多,我就是大包工头,找的人少就是小包工头。”
静安看到九光踌躇满志的样子,放心了一些。
静安说:“等你找到人了,还有一项重要的工作需要做——”
九光说:“啥呀?”
静安说:“管理,人越多越不好管理——”
静安坐了几个月的办公室,也明白了管理的重要。
九光笑着说:“那还用管?都着急挣钱。”
静安说:“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矛盾。你看我们厂子那个小白楼,那是办公楼,上下二节楼,20多个房间,干啥的?
“管理的,发工资的,保卫科维护秩序的,工会负责宣传,秘书室负责公文打字,还有后勤负责卫生,没有这些管理人员,厂子早乱套了——”
九光哈哈大笑,把他怀里的冬儿吓了一跳。
九光看着静安,目光里流露出点佩服的神色。
“你坐办公室真没白坐,你说的也对啊,要不然,厂子盖个办公楼干啥?不过,那都是没影儿的事呢,我能找来十几个人就行。”
两口子正说话,门开了,大姐和姐夫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