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散去之后,李宏伟向静安、刘艳华和曹丽影走去。
他对曹丽影说:“去看看吊车,姚调度一会儿要运抽油杆。”
曹丽影说:“我马上去。”她转身,向吊车走去。
李宏伟面对刘艳华:“哭了?”
一句话,把刘艳华的眼泪,又惹了出来。她梗着脖子,倔强地说:“没有!”
李宏伟说:“没有啥?脸上的泪痕还没干呢。”
刘艳华气笑了:“我也给厂子干了好几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
李宏伟冲刘艳华伸出一只手臂:“你可停吧,我这条胳膊差点毁在你手里,忘了?记性不好,忘性怪好的。吊车出了那么大的事故,要不是静安帮你写的检讨书,感动了厂子领导,当时就要把你开除,还自觉不错呢!”
刘艳华嘟着嘴,不说话。
李宏伟缓和了口气:“别人不支持我工作,你还不支持我工作?”
李宏伟一句话,就拉近了刘艳华和他的距离,把刘艳华说得热血沸腾。
刘艳华眼圈又红了:“我没工作,干啥去啊?”
李宏伟看了一旁的小斌子一眼:“嫁人。”
刘艳华气得噗嗤笑了,瞥了李宏伟一眼:“嫁谁呀?你要啊?”
李宏伟说:“我敢要你?你连自己老爸都揍,我可不如你老爸扛揍。”
李宏伟的话,把一旁的静安也逗笑。小斌子也笑了。
刘艳华瞪小斌子:“你捡啥笑?”
小斌子连忙憋住笑。
李宏伟训刘艳华:“也就小斌子还搭理你,你呀,别总呲哒小斌子,把小斌子呲哒走了,我看谁还搭理你。”
刘艳华看了一旁的静安一眼,气嘟嘟地说:“那我以后干啥去?嫁人能咋地?就像静安一样,嫁了人,生了孩子,不还是要工作吗?指着男人,能养活一家人?”
李宏伟说:“我老姑夫开个汽水厂,你要是没找到活儿,先去我老姑夫那儿干几天,你看呢?”
刘艳华又来了精神头:“那行,那我明天就去上班?”
李宏伟说:“你要是不怕累,明天就去,说我让你去的。”
刘艳华笑了:“只要有活干,我不怕累。”
李宏伟打发刘艳华走:“没啥事儿了,就早点回去吧,厂子的补偿金等发放的时候,我会通知你。”
刘艳华回头看看静安,就往更衣箱走去。
小斌子连忙跟了上去。
静安抬起头,看着李宏伟:“小哥,谢谢你,你为了我被大家说三道四,对不起——”
李宏伟笑了,小声地说:“不许再跟我说对不起,咱俩之间没有谢谢,也没有对不起。”
静安默默地看着李宏伟,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宏伟说:“你在台上唱歌,唱得挺好听,我妈也看电视了,还夸你呢。”
静安听见李宏伟这句话,忍不住笑了。说到唱歌,她总是有种快乐的感觉。
静安:“小哥,我听说,以后还会有两批刷下来的名单,会不会有我?”
李宏伟说:“放心吧,你还在休产假,应该没大事儿。”
静安说:“谢谢你——”说完,就笑了。
李宏伟说:“记住,以后多笑点,高高兴兴的,我想起谁说过一句话,生活就是一面镜子,你冲镜子笑,镜子也冲你笑。”
静安又笑了,心里想,要是生活中都是快乐的事儿,她也会冲着镜子笑。
李宏伟默默地注视着静安。
静安瘦了,脸色有点蜡黄,过去,她两腮有点婴儿肥,一张脸圆如满月,总是笑眯眯的,现在呢,两腮上的肉没有了,只露出突出的颧骨,甜美的笑容也消失不见,代之的是眉宇间的一丝忧郁。
外面阴天下雨呢,车间里显得有些幽暗。热处理的高温炉在工作,火光从炉门里映照出来,把静安的影子打在对面的墙壁上。
静安默默地靠着操作台半倚半坐,脊背挺直,目光却低垂,好像有无限的心事。
李宏伟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再有一个半月,他就结婚了,他对静安,也只能帮到这里,其他的,想帮也帮不上。
他轻声地问:“这下雨天,咋来了呢?”
静安说:“来开工资,也想,看看车间里的工友,还有——”
她的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抬起来,忽闪一下,看着李宏伟,剩下的话没有说。
李宏伟默默地接着静安的目光,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隔了一会儿,李宏伟打破了沉默:“你出来了,谁给你看孩子呢?”
静安好像回过神儿,想起九光在家里看着孩子,冬儿会不会又哭了?
静安说:“九光在家,他看着冬儿呢。”
李宏伟说:“九光的鱼卖没了?不出摊了?”
静安一听到李宏伟说到九光的鱼,眉头又皱到一起。
李宏伟说:“怎么了?鱼卖得不好?”
静安点点头,把家里还有一些冻鱼的情况,跟李宏伟说了。
“今天都下雨了,冻鱼冻不住,要是化了,鱼就臭了。今天九光卖了一会儿就垂头丧气地回来——”
李宏伟想了半天,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忽然看了看静安:“你今天穿少了吧,坐到炉子前暖和暖和,等我一会儿——”
李宏伟没再说什么,起身走了。
静安也不知道小哥是什么意思,只好坐在炉前,暖和着手。
刘艳华已经换下厂服,从更衣箱里拿出她的所有东西,都放到一个包里,却忽然叹口气,把东西又扔在更衣箱,把更衣箱锁上了,回头对小斌子说:“不拿了。”
小斌子说:“咋不拿了?”
刘艳华说:“你啥也不懂!”
小斌子说:“你不说,我咋懂?”
刘艳华说:“有些话说不出来,说出来,就不是那个意思了。”
小斌子说:“那是哪个意思?”
刘艳华说:“去去去!不懂别问!”
刘艳华不想把更衣箱里的个人物品拿走。
如果不拿,就好像自己还跟厂子有点联系,要是都拿走了,那她就跟厂子一点瓜葛都没有了。
刘艳华走出车间,雨还下着,雨丝打湿了她的肩膀。厂子大门口,门卫老刘走出来,喊:“艳华,艳华——”
刘艳华不搭理她爸老刘,径自出了厂子大门,走了。
老刘说:“这个败家闺女,连爹都不认。”
刘艳华记恨老刘打她妈妈,她不跟老刘说话。
车间里,李宏伟绕了一圈,安抚了那些被刷下去的工人,随后,他叮嘱小斌子看好炉,就对静安说:“走吧——”
静安也不知道李宏伟要带她去哪儿。她捏着那把花伞,跟在李宏伟的身后,走出车间。
春雨还在下着,时而急促,时而和缓,有时候好像雨停风住,有时候,又有雨丝落下来。
额头的刘海,都被雨丝淋湿了。
等进了厂办楼里的财会室,静安才明白,李宏伟是带她来开支的。
静安开了工资,发现工资多了30元。工资条上写着奖金。
静安狐疑地问:“小哥,我都没上班,哪来的奖金呢?”
李宏伟说:“给你做工资表的时候,我让会计添上的。你到市里参加演出,那不是为厂子争光吗?”
静安忍不住笑了,知道李宏伟是在帮她。
她在李宏伟面前,总是爱笑。
李宏伟像暗夜里的一道光,让她感到前路不那么黑暗。
李宏伟送她出了厂子大门,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脸色凝重地说:“静安,大年三十儿那天中午,还记得吧,在小十字街打仗,推倒你的那个人,我找人问了——
“那家伙叫葛涛,手上长了六根手指,外号葛六指儿!这个人,是社会上的人,他要是去找你,别搭理他!”
静安听到葛涛的名字,眼前出现了病房里的一幕,那个穿着皮夹克,双手插兜,从病房门外推门走入的青年。
他两只眼眉是平的,竖着寸头,一身的生人勿近的感觉!
男人手里拿着一卷钞票丢在床上,嘴唇一动,轻声地说:“那天,对不起了,一点意思,祝福这孩子福大命大造化大——”
李宏伟看到静安有些愣怔,担心地问:“静安,怎么了?”
静安摇摇头:“没什么,小哥,他怎么会来找我,不怕我找他算账?”
李宏伟苦笑:“他这个人,不按常理出牌,混社会的人,身上都是那个劲儿。年前,葛六指儿来咱们厂子了——”
静安诧异了:“他来咱们厂子干嘛?是咱们厂子工人?”
李宏伟点点头:“你猜对了,他原先就是抽油杆的工人,后来因为打架,把人打伤了,不是一次啊,是好几次了,还蹲了笆篱子,差点吃了一颗黄铜,不过,不知道谁把他捞出来了,但厂子早就把他开除了。”
静安没想到,这个叫葛涛的人,有这么“辉煌”的历史。
“小哥,他来咱们厂子干嘛?还要上班?不是被开除了吗?”
李宏伟说:“他上什么班啊?早就在社会上混了,他来咱们厂子,是来做买卖的——这个人,不学无术,泼皮无赖,要把一批挂历卖给王主任,让王主任给工人过年发福利——”
静安瞪大了眼睛:“莫非你给我的挂历挂钱,都是这个葛涛卖给厂子的?”
李宏伟点点头。
静安心里想,这个人也不算太坏,还知道给工人兄弟过年搞福利呢。
李宏伟说:“他要是正常价格,那也没啥,反正,厂子要给工人办点福利,不过,他的价格太高,他上货的时候,挂历也就两块钱,可他卖给厂子,要十块钱,这不是强买强卖吗?”
啊,原来如此。静安忍不住问:“那,王主任答应他了吗?”
李宏伟说:“不答应的话,他不走,就坐在王主任办公室,喝王主任的茶水,抽王主任的烟,谁来办公室,他就跟谁聊天——啥都聊,就聊笆篱子里的那点损事,他欺负人的事吧——”
不知道为什么,李宏伟说到葛六指,变得稍微有点激动,大概,他看不惯葛六指的所作所为。
李宏伟送静安往家走,他脚步慢了下来:“听说他在外面混这几年,附近这一片的街溜子都听他的,他们还成帮结伙地打群架。老坎子码头,你知道吧?
“江东那块,三不管的烂巴地,他们经常到烂巴地去打架,争地盘,人脑子打出狗脑子——”
李宏伟拉拉杂杂地,跟静安说了许多有关葛六指的事儿。
静安发现李宏伟好像很熟悉这个人。
雨,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肩膀上的大衣,也变得沉甸甸了,吸进了雨水,颜色变暗。
快走到静安婆家的小铺,李宏伟还想叮嘱静安:“这个葛六指不是个东西,让他看上眼的女人,甭管大姑娘小媳妇儿,都会被他糊弄到手,玩够再抛弃——”
但这句话他没说。
静安和李宏伟告辞之后,买了肉回家。
开支了,兜里揣着钱呢,还有奖金,静安觉得腰板都直溜了,心情也好起来。
有关李宏伟说的葛六指的事儿,她很快就抛到脑后。跟她没关系,他们是两种不同的人,再也不会碰上。
她担心走的时间长,冬儿会哭。可等她走到窗下,都没听见冬儿的哭声。从窗子里,静安看到九光抱着冬儿,在炕上走来走去,房间里好像还传来歌声。
九光看到静安回来了,连忙把一根手指竖在嘴唇旁,又冲静安摇摇头,是不让她出声的意思。
炕上放着一个录音机,录音机里面,正播放着歌曲《乡间的小路》。冬儿就在歌声里,睡着了。
九光把冬儿放到炕头荞麦皮的垫子上,但一放下,冬儿就醒了,咧嘴开哭。
九光把冬儿交给:“静安,这回你闺女归你了。”
静安喂女儿吃一口奶水。九光长舒了一口气:“差点没把我累过去。”
静安笑着说:“你看一会儿孩子就说累,我天天在家看孩子,你说我累不累?”
九光笑着瞄了静安一眼:“你有喂孩子的法宝,我没有啊。”
静安被九光逗笑:“那法宝要是总往外拿,就不好使了,喂孩子是有时间的,没到时间,不能喂她。”
九光皱眉:“你呀,干啥都是条条框框——”
静安说:“没规矩不成方圆——”
九光不愿意听这些:“你咋才回来?走这么长时间呢?”
静安说:“开支去了,会计没在,我等会计了。”
九光下地,用脚找到拖鞋,他要去外面抽烟,手碰到静安的大衣,湿漉漉。
“你等会计,就在外面等啊?呢子大衣都浇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