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宏伟走了之后,静安开始为三八节的演出做准备。
她选了几首歌曲,有黄安的《新鸳鸯蝴蝶梦》,张雨生的《我的未来不是梦》。
静安每天哄孩子的时候,就看着歌本哼哼,基本上练习得差不多了。就等着三八妇女节这一天的到来。
3月7日这天白天,刘艳华来了,带了一兜苹果,一箱鸡蛋。
刘艳华走进房间,气呼呼地说:“你说李宏伟烦不烦人?非要给你买鸡蛋,他自己还不来,差点累死我!”
静安心里想笑,又忍住:“谢谢你,以后再来,千万不要买东西,再买东西我生气了。”
刘艳华特实惠:“他给我的钱,非要买,我说你家能没鸡蛋吗,可他说,上次来你家,看见装鸡蛋的小筐里就剩三个鸡蛋,他咋看见的呢?我咋没看见?”
静安心里感激李宏伟。
静安请刘艳华上炕坐着,哄冬儿。她到厨房装炉子,点炉子。
在医院那半个月里,九光对静安照顾有加,从医院回来,九光也照顾了静安一个星期。
月子里的最后一个星期,他坚持不住了,早晨做点饭菜,吃完就走了,似乎是没时间,没力气帮静安母子烧上炉子。
静安曾经抱怨过九光:“你帮我点上炉子啊,炕都凉了。”
九光说:“冬儿睡在荞麦皮上,冻不着。”
静安说:“你闺女冻不着,那我呢?”
九光半开玩笑地说:“谁管你啊,帮我生我闺女,你就没用了。”
这句话,一开始,静安认为九光是开玩笑。但九光说到第三遍的时候,静安不高兴:“你娶我就是为了给你生孩子?生完孩子我就没用了?”
九光不吭声了,脸上的表情说不上高兴,也不上不高兴。
他说:“生完孩子快一个月了,碰你一下都不行。你说说,谁家娶个媳妇,就看着不用啊?”
静安说:“是看着没用吗?那孩子哪来的?你生的呀?”
静安生过孩子之后,说话有些大胆,心里有时候憋气就说出来,不像以前,生气的时候多数是忍着。
生完孩子之后,她成熟了很多,但似乎脾气没有收敛。
九光还是那句话:“我把谁娶回来,谁不给我生孩子?是个女人就会生孩子。那就跟老母猪下崽一样,别总拿这个说事儿——”
静安说:“你妈生你们姐弟三个,是老母猪下崽呀?”
九光说:“你再说一遍?”
九光的眼睛立了起来,满脸杀气。
静安避开了九光的目光,她知道,如果她再继续顶牛,说下去,九光就会有让她后悔一辈子的动作……
夜里,九光掀她的被子,她按住被角,低声地说:“医生说三个月之内,不能做这件事!”
九光说:“三个月?一百天,那让我当和尚去得了呗?你怎么啥都听医生的?医生放个屁,都是香的。”
静安忍着气,又不能大声说话,怕惊醒睡着的冬儿。
她说:“我不是生孩子缝几针吗?你不知道吗?缝了七针,伤口需要愈合,我们要是在一起,伤口会受伤的,你怎么这么不在乎我?”
九光说:“我在乎你,你在乎我了吗?伤筋动骨才一百天,你就这点伤,就得养一百天?我看你就是——”
静安气得掉了眼泪:“是那点伤吗?我自己疼不疼不知道吗?”
静安不愿意跟九光多废话了,争辩太累了,她不愿意再争辩下去。
要是以往,她跟九光吵架生气了,她可以抱着被子,到客厅的沙发上去睡。
可现在,不行了,冬儿怎么办?静安去客厅,冬儿也要抱去客厅吗?客厅冬天不烧炉子,冬儿会冻感冒的。
可跟九光睡在一个炕上,她心里有气。她生孩子的苦,谁能理解。
静安从婚前被九光强迫的那一夜之后,就对这件事有了心理阴影。她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慢慢地不再抗拒这件事。
但时光易老,静安的心事没有稀释,反而加重了。她越发对这件事抵触。
尤其生完孩子之后,她全部身心都放在孩子身上,对于夫妻这件事,她一丁点的心思都没有。
她不知道这是生理的,还是心理的。每日忙乎孩子,也无暇去顾及自身的体会。
还有,她每天累得够呛。疲惫不堪,也让她没法照顾九光的感受。
冬儿渐渐地不睡长觉,白天就是一个小时,半个小时地睡觉。静安刚想眯一觉,冬儿就醒了。
有时候,冬儿睡着了,她去厕所,没等完事呢,就听到房间里,冬儿声嘶力竭地哭。
睡眠不足的累,谁能理解?有时候中午了,婆婆没来送饭,她吃不上饭,就自己到厨房去做。刚到厨房,冬儿就醒了,哭个不停。
有一次,静安只好把冬儿抱到厨房,四外圈用被子围上。但冬儿也冻出大鼻涕。
静安只要睡个长觉,肯定出事。冬儿不是拉了,就是用手抓了。静安就得赶紧给冬儿洗澡,洗尿布。
冬天,尿布晒到外面,冻得像一块铁。炉子没烧,暖气不热,尿布就不干,静安手忙脚乱,有时候,一天到晚,就吃一顿饭。
静安跟九光抱怨两句,九光总是这句话:“别娇气,谁生孩子不这样?我做得够好的,你看看,谁家老爷们出摊回来看孩子?谁家老爷们出摊回来还做饭?我又看孩子,又做饭,你还想咋地?”
有时候,静安倒希望九光不会做饭,那样的话,她做什么,九光就会吃什么,不会嘲讽她饭做得软了,菜做得淡了。
因为饭里有石子没挑出去,他给她甩脸子。
要是平常九光对她呵护有加,跟她温柔细语地说话,多理解她初做妈妈的手忙脚乱,静安也会考虑九光的感受。
但现在,九光不体谅她,她自然也无法体谅九光的苦楚。两人扭头别棒,日子总是拧巴着来。
静安曾经以为,有了孩子,夫妻二人的关系,会得到缓解,甚至会恢复到婚前的甜蜜。
但她没想到,有了冬儿之后,两口子的矛盾更多了。九光回到家,经常因为房间没收拾,地上堆着尿布等等,他埋怨静安。
静安不服气,自然也怼他两句难听的。两口子的关系,比没生孩子之前,更紧张了。
这些事情,静安不能和任何人说,尤其不能跟刘艳华说。
刘艳华是个大嘴巴,她要是知道了,李宏伟就知道了。静安觉得丢人,磕碜,不想让别人知道她的生活一团糟。那她会很没面子。
人穷,就剩一个面子了。
静安点上炉子,把冷了的饭菜坐在炉盖上热着,回到房间,跟刘艳华说话。
冬儿还是挺省事的,有人跟她玩,她就没哭。
刘艳华说:“没人帮你看孩子啊?你婆婆呢?小姑子呢?”
静安说:“我自己也能看孩子,你来,是不是有啥事?”
静安不想跟刘艳华说婆家的事情。
刘艳华说:“你明天到底能不能去参加那个会啊?李主任有点不放心,让我来问问你。他还说,你虽然休产假呢,开会这件事,也是为车间争光,这个月能给你发奖金——”
静安知道,李宏伟不是这个意思,他是在提醒静安,这件事对静安的前途很重要。
静安说:“我都练好歌了,明天准时去。”
刘艳华说:“那谁给你看孩子啊?”
静安说:“我有办法,你就别问了。”
刘艳华见静安说得这么肯定,也就没再追问。她逗弄冬儿一会儿,就告辞走了。
静安想好了,等明天上午八点,九光出摊走了,她就抱着冬儿,到婆婆开的小铺里。
把冬儿交给婆婆,就说自己车间开会,厂子有大事,每个工人都必须参加,说自己一会儿就回来。
这样的话,婆婆没法拒绝,尤其是把孙女给她抱过去,她更没法拒绝。
静安去政府礼堂唱完歌,马上回来,前前后后,顶多两个小时。
现在冬儿两三个小时喂一次,走之前,喂饱冬儿,回来的时候,冬儿不会饿着。
就是饿一会儿也没事。
静安盘算好了,万无一失,肯定没问题!
这件事,静安一直瞒着九光。
九光不喜欢静安抛头露面,不喜欢静安跟李宏伟过多地接触,他希望静安规规矩矩地守在家里照顾好孩子。
这天晚上,九光回来,看到厨房里的水果和一箱鸡蛋,一愣,回屋去问静安。
静安敷衍地说:“我朋友来了,送来的。”
九光追问:“哪个朋友啊?送这么多东西?”
静安说:“刘艳华。”
九光心里不是滋味:“李宏伟也来了吧?”
静安故作平淡地说:“人家现在升主任了,能有时间往咱家跑?他没来,就刘艳华来了。”
九光说:“刘艳华跟你关系挺好啊,今天送衣服,明天送水果,还送鸡蛋——这鸡蛋不会是李宏伟送的吧?他这人一点不讲究。”
静安心里有气,横眉立目地问:“他咋不讲究了?”
九光说:“你看,我说李宏伟一句不好的,你都难受。”
静安说:“不愿意跟你说话,啥都挑刺,比女人事儿都多!”
九光说:“我说他不讲究,不对呀?你没出月子呢,他一个大老爷们就来你的房间看你,他讲究吗?”
静安真是没法跟九光沟通,她气不过:“你们家穷讲究,我做月子,钱也不花,人也不来,我的工友来看我,你们还说三道四,讲不讲理啊?”
九光说:“你不是有文化吗?这都不讲究了?”
静安说:“你们家不是讲究文化,是讲究封建糟粕。凡是对你们家有利的讲究,你们家都干。文化人讲究的是情义——”
九光说:“看起来你和李宏伟有情有义!”
静安说:“你胡搅蛮缠,我不跟你说了!”
静安不想生气了,她要保护好嗓子,不能再吵架了,再吵架,明天没法唱歌。
第二天一早,静安早早地起来,在冬儿没醒之前,去厨房做好了早饭。她想早点打发九光出摊去。
但九光这一天,却一直磨磨蹭蹭的,不肯起来。
静安有些着急,但脸上又不能表现出来,就催促:“九光,咋还不去出摊呢!”
九光说:“我去那么早嘎哈呀,谁买鱼啊?天贼冷,晚点去。”
三月初,东北,乍暖还寒,最难将息。
静安心里急,也不能再催了,只好默默地做着自己的准备工作。
九光终于起来吃饭了,收拾完,他走的时候,已经八点十分了。
静安马不停蹄地用被子裹好冬儿,又背了一个包,包里放上奶瓶,奶粉,尿布。
随后,她锁上门,抱着冬儿匆匆走出家门。
到了小铺,婆婆吓一跳:“孩子没满月,你咋就抱出来了?”
静安把想好的词说了一遍,说厂子开大会,所有人都得到场。
婆婆只好接过冬儿抱过去,叮嘱静安:“你可一定早点回来。”
静安说:“放心吧,一个小时差不多回来了。”
静安把背着的包,留在小铺,告诉婆婆,怎么给冬儿冲奶粉。
婆婆说:“你不是说,一会儿就回来吗?”
静安说:“万一冬儿哭,就喂她一点奶粉。”
静安出了门,就往政府大院跑。当她气喘吁吁地到了大院门口,被门卫拦住了。盘问了半天,才让她进去。
她不知道小礼堂在哪?问了好几个人,当她走进小礼堂时,门口的人拦住她,询问她的名字,并让她在登记簿上签名。
那人责怪的口气说:“怎么才来呀,都迟到半个小时了。”
静安还没喘匀气儿呢,她小声地问:“开始演节目了吗?”
那人说:“没有呢,最后演节目。”
静安走进会场,台上有一个女人,站在麦克风前讲话,台下坐得黑压压的,都是人,都是女人。
过道两侧,有穿着制服的人,用肩膀扛着一个巨大的摄像机,在拍摄。那些人,是本市电台的人。
这种感觉,让静安知道这是一个庄重的场合,严肃的场合,幸亏她换了两首旋律欢快些的歌曲。
有个穿工作服的女人走过来,低声地问静安叫什么名字。静安说了自己的名字,随后补充说:“我是来唱歌的。”
静安看到她胸牌上写着李晓娇,李女士小声地说:“你的座位在前面,一会儿要录像的,现在你先坐在后面,等领导讲完话,你赶紧去前面找你的座位。”
静安不知道她到前面怎么找座位,还想细问,李女士已经往前走了。
领导终于讲完话,那个李女士回头,冲静安做了个手势。静安连忙起身,往前面走。她焦虑,不知道前面有没有她的位子,她的位子到底在哪儿?
当她走到前面的时候,发现第二排,桌子上写着“陈静安”三个字。
她明白了,这是她的座位,赶紧坐了过去。
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已经九点多了。
找到会场,坐在座位上,静安又开始着急,担心她的独唱排在后面,担心回去晚了,婆家人不高兴。
台上,又有人上台讲话。各行各业的女精英,都上台讲话。
静安在台下如坐针毡,担心冬儿哭闹,担心婆婆哄不好冬儿。
十点钟,总算是没人讲话了,开始演节目。不过,一开始上台的,都是合唱,随后是群舞。再然后,才是独唱表演。
还好,静安的独唱排在第二名。
静安匆匆上台,唱了选好的两首歌。现在都是电子琴伴奏了,也不用练习,走完过门,静安就开始唱起来。
静安的眼睛不看台下,她的眼睛一直看着会场最后面的那堵墙。她在心里给自己打着拍子,唱完了两首歌。
算是发挥正常吧,没有给厂子丢脸。
下台之后,已经十点半多了,她匆匆往外面走。
那位李女士跟出来,叫住静安,说:“中午安排一顿饭呢,你不吃了?还有领导来敬酒——”
静安对李女士说了实情:“我闺女还没满月呢,我得回去给她喂奶。”
李女士连忙说:“哎呀,你太不容易了!”
她从门口登记的那人身后,拎过一盒礼品,递给静安。
“你工厂名字留下了吧?将来有活动,给你工厂打电话,能找到你吧?你能参加吧?”
静安点点头。
静安拎着东西,一下楼,就开始跑。她仿佛听到冬儿的哭声。
从小礼堂一直跑过三条街,跑过两条路,终于跑到小铺,还没到门口,就看到九光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