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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如狂兽嘶吼,月隐星沉。百炼监西厢最角落一间通铺,油灯早已按令熄灭,只余窗隙透入的惨淡雪光。穆之(孤仁盛)隐于厚重门帘后的阴影中,呼吸几近于无。东野轩与数名精悍亲卫如铁铸般伏于暗处,刀锋的寒意与屋外的风雪一般刺骨。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唯有风哨(鬼风葫芦)在远处檐角发出断续凄厉的呜咽,仿佛真有无形鬼物在风雪中游荡。

三更鼓响,余音未散。

“吱呀——”

一声极轻微的、仿佛被风雪掩盖的门轴转动声响起。一条裹着厚重皮袄的黑影,如熟悉洞穴的夜枭,悄无声息地滑入屋内。脚步放得极轻,落地却带着一种习惯性的沉实。黑影目标明确,径直摸向靠墙一张空置的床铺——正是前日“遇魇”女匠的铺位!

黑影在榻前站定,警惕地侧耳听了听满屋压抑的呼吸和鼾声,随即从怀中掏出一物。借着微弱雪光,可见那物正是一指宽窄、颜色暗沉、画着扭曲符纹的褪色赤绫!他熟练地掀开枕角,正欲将那散发着微弱异香的“药布”塞入——

“动手!”

穆之的声音不高,却似惊雷炸响在死寂的房中!

“呼啦!”

数支火把骤然点亮!刺目的光芒瞬间撕裂黑暗,将黑影连同他手中那罪恶的红绫照得无所遁形!

正是工巡吏熊奎!

他脸上惯有的凶悍瞬间被极致的惊骇取代,如同白日见鬼!刚欲转身夺路,东野轩已如猛虎下山,带着一股腥风扑至!沉重的膝盖狠狠砸在熊奎后腰,铁钳般的大手反剪其双臂,另两名亲卫同时扑上,死死将其按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熊奎的脸颊紧贴着冻土,粗糙的雪粒混着泥土塞满口鼻,他徒劳地挣扎嘶吼,如同陷入陷阱的野兽。

巡察行辕临时公堂,灯火通明,照得堂下跪着的熊奎面无血色,如同刚从坟里刨出来。褪色红绫、盛着残余“瞑萱”草汁的陶罐、数个雕成葫芦状能模拟鬼哭的风哨、以及从夏荷枕下搜出的那角血符……铁证如山,一一陈列于冰冷的地面。

“熊奎!人证物证俱在!你以迷药邪物装神弄鬼,戕害女匠,致夏荷惊惧而亡!你还有何话说?!” 穆之的声音如同冰河开裂,带着彻骨的寒意。

最初的惊惶过后,熊奎脸上的恐惧竟扭曲成一种怪异的、混合着暴戾与疯狂的狞笑。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堂上端坐的穆之,嘶声咆哮起来,唾沫星子飞溅:

“贱婢!一群下贱胚子!进了这百炼监,她们的命早就卖给官家了!老子替上峰管教管教这些不懂规矩的东西,让她们知道知道厉害,何罪之有?!啊?!”

他喘着粗气,脸上的疯狂忽然又转为一种令人心寒的悲切与怨毒,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却比哭更刺耳:

“都怨!都怨那该死的‘烈女坊’!全连化城的眼睛都盯着我老熊啊!我亡妻守节抚孤,苦熬了半辈子!眼瞅着…眼瞅着就能替她挣下那座贞节牌坊了!牌坊啊大人!那是光宗耀祖,能刻进县志,让子孙后代都抬得起头的东西!” 他浑浊的泪水混着鼻涕流下,声音却越发尖利,“可这坊里…这坊里要是传出半点风流是非,哪怕是一丝风言风语,说我老熊管束不力,纵容女匠不检点…那我这十几年的奔走,亡妻半生的苦熬,岂不全成了泡影?!岂不前功尽弃?!我拿什么脸去地下见她?!”

他布满血丝的眼中射出怨毒的光,直勾勾盯着堂上,仿佛那无形的牌坊就悬在头顶:

“唯有这般…唯有这般!让她们一个个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让她们怕!怕到骨子里!怕到只敢信是闹鬼!红绫褪色?褪得好!褪得像从坟里刨出来的老尸布,她们才更怕!越怕,就越不敢声张!越不敢声张,我老熊的牌坊…亡妻的牌坊…就…就越稳当!哈哈哈……” 癫狂的笑声在公堂上回荡,暴露的不仅是禽兽之行,更是那严苛礼教与愚昧迷信共同铸就的、勒在人心上的双重铁枷!为了一座冰冷的石头牌坊,他将活生生的人命和尊严,都化作了垫脚石!

堂上堂下,一片死寂。只有熊奎粗重的喘息和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余笑在回响。穆之面沉如水,眼中却翻涌着比辽州风雪更酷烈的寒潮。

* * *

翌日清晨,百炼监辕门之前。

风雪稍歇,天色依旧铅灰。辕门高大的木柱下,积雪被特意清扫出一片空地。熊奎被剥去外衣,仅着单薄囚服,五花大绑按跪于冰冷的冻土之上,面如死灰。

穆之一身玄青官袍,立于辕门高台之上,如同冰雪雕成的神只。下方,是黑压压一片的百炼监工匠、女匠、监工,以及闻讯赶来的连化城百姓。无数目光聚焦于此,恐惧、麻木、愤怒、好奇…交织涌动。

穆之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后落在熊奎身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寒风,传入每个人耳中:

“熊奎,借巡夜之便,以迷药邪物行魇镇之法,装神弄鬼,迷奸女匠,致夏荷惊惧而亡。其行卑劣,其心歹毒,罪不容诛!”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

“杖毙!以儆效尤!”

令下如山倒!两名魁梧的行刑军士手持碗口粗的枣木水火棍,踏步上前。沉闷的击肉声伴随着熊奎骤然爆发的凄厉惨嚎,响彻辕门!一棍!两棍!血沫飞溅在洁白的雪地上,刺目惊心!十数棍后,惨嚎渐弱,最终只剩皮开肉绽的躯体在冰冷的泥地上微微抽搐,再无声息。

风雪似乎也为之一滞。穆之走下高台,靴底踏过染血的积雪,停在熊奎面目全非的尸身旁。他俯视着这具刚刚熄灭的生命,声音沉凝如铁,字字砸在死寂的空气中:

“寒铁,可铸御敌之戈矛,亦可锻锁身之枷镣。然世间至恶,非金非铁。” 他的目光抬起,扫过一张张或麻木、或惊惧、或隐含快意的面孔,最终望向百炼监高耸的院墙和其中沉默的织机。

“唯此方寸人心之恶,甚于虎狼,厉过风雪百倍!厉鬼不在荒郊野冢——” 他抬手,指向自己的心口,又缓缓指向脚下这片被血染红的土地,“只在此间!在尔等枷锁自缚、为虎作伥、或沉默纵容的方寸之间!”

话音落下,死寂无声。只有寒风卷着雪沫,掠过辕门,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人群里,那些曾被“鬼压床”折磨、枕下惊现红绫的女匠们,默默地从怀中、从袖里,掏出一角角褪色的、画着符咒的赤绫。她们不再惊恐地丢弃,不再畏惧地私语。有人用力将那红绫撕成碎片,任其随风雪飘散;有人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更多的人,只是死死盯着那团染血的碎布,眼神中压抑了太久的怒火与绝望的泪水,终于无声地滚落。泪水流过冻得通红的脸颊,有的在寒风中迅速凝结成冰,有的则滚烫地砸在雪地上,融出一个个小小的坑洞,如冰,亦如焰。

魇镇一案,以血告终。但百炼监上空,那由礼教、愚昧、贪婪与沉默共同编织的阴霾,却远未散去。穆之的目光越过纷飞的红绫碎片,投向更深的辽州风雪。怀中的虎符玉佩,冰冷依旧,却隐隐传来一丝灼热。这寒铁铸就的枷锁,才刚刚撬开第一道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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