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上残留的温热还未散去，林予冬已松开钳制，只留一点干燥的触感烙印在皮肤上。
身后那几个女生不甘心的嘀咕和海洋剧场渐远的喧闹被他们抛在通道深处。
空气里咸腥的水汽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更清冽的循环冷气，带着一种深海般的静谧。
通道尽头豁然开朗，一片巨大的、流动的幽蓝撞入眼帘。
一整面墙，不，是整整一面墙加上弧形的穹顶，构成一个庞大得令人屏息的观景空间。
剔透的玻璃墙后，是纯净得如同融化冰川的水域。
阳光穿透上方模拟天光的装置，再经过水体的折射，化作无数细碎摇曳的金斑，在池底洁白的细沙上、在缓缓游弋的庞大身影上、也在驻足凝望的江见夏脸上跳跃、流淌。
是白鲸。
不止一头。
它们庞大的身躯是温柔的灰白色，流畅的线条在幽蓝中优雅滑行，没有海豚的迅疾，却带着一种沉静而古老的神性。
宽大圆润的额隆带着智慧的光泽，小小的黑眼睛温和地打量着玻璃外的世界。
它们时而舒展身体，像一片巨大的云在水中飘过；时而调皮地用宽大的尾鳍搅动水流，带起一串串晶莹的气泡，咕噜噜升向水面；时而彼此靠近，用吻部轻轻触碰，发出悠长、空灵、仿佛来自远古海洋的哨音，那声音透过水体隐约传来，像一场深海的低语。
江见夏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所有的窘迫和刚才那点小小的得意都被眼前的景象冲刷殆尽。
她像被施了定身咒，仰着头，微张着嘴，清澈的眼底倒映着那片流动的幽蓝和巨大的、优雅的生灵。
阳光和水波在她身上投下变幻的光斑，那件薄荷绿的连衣裙仿佛真的融入了这片水色天光，裙摆随着她微微前倾的动作轻轻晃动。
一种近乎虔诚的向往攫住了她。
她无意识地向前走了两步，靠近那面巨大、冰凉、带着水汽的玻璃幕墙。
鬼使神差地，她抬起了右手，白皙的掌心轻轻地、试探性地贴上了光滑冰冷的玻璃。
就在那一瞬，一头体型格外庞大、额隆高耸的白鲸似乎被她的动作吸引，缓缓调整了方向。
它不疾不徐地游近，巨大的、线条流畅的身躯在玻璃后投下温柔的阴影。
它那双小小的、深邃的黑眼睛好奇地“注视”着玻璃外这个小小的、散发着薄荷绿光芒的生命。
然后，它微微侧过头，将自己柔软、宽厚、带着独特质感的吻部，隔着厚厚的玻璃，精准地、轻轻地，贴在了江见夏手掌覆盖的位置。
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仿佛能穿透玻璃，感受到那古老生灵皮肤的柔软和温度。
江见夏的呼吸骤然屏住，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擂了一下，随即被一种奇异的、无法言喻的暖流和悸动充满。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白鲸吻部皮肤细微的纹理，感受到它平和而好奇的注视。
阳光穿透它头顶的水面，在它灰白色的皮肤上，也在她微微颤抖的手指和仰起的、盛满惊异与感动的脸庞上，洒下细碎如碎钻般跳跃、闪烁的粼粼波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喧嚣彻底远去，只剩下那片巨大的、流动的幽蓝，那隔着玻璃的温柔触碰，和少女身上流淌的、被阳光和水波赋予的、令人屏息的光芒。
林予冬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原本插在裤兜里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拿了出来。
他看着她微微踮起的脚尖，看着她专注仰起的、被波光勾勒出柔和轮廓的侧脸，看着她贴在玻璃上的手，以及玻璃后那巨大生灵温柔的回“吻”。
她整个人浸润在头顶倾泻而下的、被水波揉碎的金色光晕里，薄荷绿的裙摆仿佛在发光，像一株误入深海却意外被神灵眷顾的植物，纯净得不染尘埃。
一种陌生的、强烈的悸动毫无预兆地撞进他心口，远比海洋剧场的喧嚣更猛烈，远比人潮中的拉扯更清晰。
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骤然失序的心跳声，在空旷的观景大厅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几乎是本能地，在理智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摸出了裤袋里的手机。
屏幕无声亮起，解锁。他飞快地抬起手臂，将镜头对准了那个被光与鲸温柔包裹的身影。
没有刻意寻找角度，没有调整模式，甚至没有看取景框。
他只是凭着那一瞬间汹涌的直觉，指尖在侧面的音量键上轻轻一按。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快门声，在空旷的观景大厅里，在白鲸悠长的哨音和水流涌动的背景声中，几乎微不可闻。
屏幕上的画面瞬间定格：巨大的白鲸占据着画面的一角，吻部紧贴着玻璃，而画面中心，是那个沐浴在粼粼波光中、侧影专注而温柔的少女。薄荷绿的裙摆像一片摇曳的叶子，阳光在她发梢跳跃，勾勒出她微仰的脖颈和线条柔和的下颌，构成一幅静谧而惊心动魄的画面。
他迅速按灭了屏幕，像藏起一个滚烫的秘密，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地鼓噪。
手机被重新塞回裤兜，动作快得有些仓促，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按下快门时那一点微妙的震颤。他清了清嗓子，试图驱散喉间莫名的干涩，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依旧胶着在那片光晕中的身影上。
就在这时，海洋馆略显沉闷的背景音乐被一个突兀拔高、带着明显憋笑的、捏着鼻子的广播声打断：
“咳咳！喂喂！试音试音！重要寻人启事！重要寻人启事！”
声音透过遍布馆内的音响传来，带着夸张的戏剧腔，瞬间打破了白鲸馆的宁静。
是周嘉阳！那家伙不知怎么钻进了广播室！
“林予冬小朋友！林予冬小朋友！听到广播请速到海洋馆出口处！你的好兄弟周嘉阳小朋友已经等得望眼欲穿，饿得前胸贴后背，即将原地表演生吞触摸池的海星！再不来，你就要失去你可爱的同桌了！”
广播里传来程橙压抑不住的噗嗤笑声和许薇小声的“你够了”。
“还有！还有！”周嘉阳的声音更加亢奋，捏着鼻子模仿幼儿园阿姨的腔调：“江见夏小朋友！江见夏小朋友！你的好朋友程橙小朋友正在出口处等你，她说你再不来，她就要把你藏在书包夹层里的最后一包辣条——嗷！”
广播里传来一声模糊的“惨叫”和程橙气急败坏的“周嘉阳你找死！”，显然是被程橙捂住了嘴。
“总之！”周嘉阳挣脱出来，恢复了他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带着一股破罐破摔的欢脱：“林予冬！江见夏！赶紧的！出口集合！烤肉！五花肉！滋滋冒油的五花肉在召唤我们！速度！谁迟到谁负责给周嘉阳烤一个月的肉！广播完毕！”
突兀的广播戛然而止，留下满馆游客善意的低笑和面面相觑。
白鲸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噪音惊扰，缓缓游开了那片玻璃，留下掌心下冰凉的触感。
江见夏如梦初醒般收回手，脸上还带着被白鲸触碰的余韵和听到广播后的愕然与羞窘。
她转过头，恰好对上林予冬看过来的目光。
他脸上的表情有点古怪，像是想维持惯常的臭屁和嫌弃，但眼底那点尚未完全褪去的、因捕捉到某个瞬间而生的悸动，以及嘴角一丝极力想压下去却终究泄露出来的、被周嘉阳蠢到的无奈笑意，混合成一种复杂难言的神态。
他抬手，用指关节蹭了下鼻尖，仿佛要蹭掉那点不自在。
“听见了？”他开口，声音带着点运动后的微哑，努力让语调显得漫不经心：“再磨蹭下去，周嘉阳那家伙怕是要把海洋馆的吉祥物啃了充饥。”他下巴朝出口指示牌的方向扬了扬，率先迈开步子，深灰色的背影在流动的幽蓝水光里，依旧挺拔，只是脚步似乎比刚才快了一点。
江见夏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刚才贴在玻璃上的掌心，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冰凉的触感和阳光的暖意。
广播里周嘉阳的搞怪还在耳边回荡，冲淡了白鲸带来的震撼，却注入了一种属于伙伴的、喧闹又真实的暖流。
她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的清凉空气，嘴角不由自主地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快步跟上了前方那个步伐略显仓促的身影。
粼粼的波光在他们身后巨大的观景墙里无声流淌，白鲸悠远的哨音如同为这场短暂的深海奇遇画下的温柔句点。
通往出口的通道明亮起来，烤肉的香气和伙伴的笑闹仿佛已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