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闹的人流像骤然决堤的潮水，裹挟着兴奋的尖叫和食物的香气，从企鹅展示区唯一的出口汹涌而出。
林予冬那句“两条迷路的、傻乎乎的深海鱼”的余音似乎还混在带着咸腥水汽的空气里，下一秒，巨大的推力就从四面八方涌来。
“抓紧！”林予冬的声音在嘈杂中显得有些失真，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反手抓住了江见夏的手腕——隔着薄薄的薄荷绿连衣裙衣袖，那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然而人潮的力量远超两个少年能抗衡的极限。
一个举着巨大的家庭猛地从侧面挤过，林予冬为了避开那团蓬松的粉红色糖絮，手臂不得不松开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的缝隙。
“林……”江见夏只来得及喊出一个字，视线里那个深灰色的挺拔身影就被几个兴奋尖叫着冲向纪念品商店的初中生彻底淹没。
她像一片被卷入漩涡的叶子，身不由己地被推搡着向前，视线慌乱地在攒动的人头中搜寻，只看到无数陌生的后脑勺和晃动的手机屏幕。
再回头，企鹅馆那标志性的冰冷蓝光入口早已消失在拐角。
“林予冬！”她提高声音喊，声音却被鼎沸的人声轻易吞噬。
手机屏幕亮起，信号格顽强地挣扎了几下，最终彻底变成一个刺眼的叉。
江见夏的心沉了一下，环顾四周，巨大的玻璃幕墙外是游弋的鱼影，穹顶投下变幻的光斑，指示牌上的箭头指向四面八方，像一张无声嘲笑的网。
她彻底迷失在这片人为的、喧闹的深海里。
就在茫然无措时，一股更有序但同样庞大的人流开始向前移动——穿着统一荧光绿马甲的导游举着小旗子，喇叭里传出“海洋剧场表演即将开始，请往这边走”的指示。
像抓住了唯一的浮木，江见夏只能随着这股人流，被推挤着向前。深灰色的身影依旧不见踪迹。
海洋剧场巨大的半圆形看台如同古罗马斗兽场，阶梯状向上延伸，此刻几乎座无虚席。
江见夏被人流裹挟着，稀里糊涂地走到了靠近前排的通道边缘，正犹豫着要不要找个空位坐下，一个带着夸张海星头饰的工作人员笑容满面地拦住了她：“这位小美女，前排互动区还有空位，快来快来！”不由分说地把她往前引。
就在她踉跄着被推到前排那片相对空旷的区域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也正被另一个工作人员从另一侧通道“请”了进来。
林予冬显然也经历了一番“人潮洗礼”，深灰色的短袖领口被挤得微微歪斜，额前的黑发也有些凌乱。
他看到江见夏，紧绷的下颌线条瞬间松弛，嘴角那点惯常的、带着点痞气的弧度立刻扬了起来，几步就跨到她身边。
“啧，”他抬手随意地拨了下额发，声音带着运动后的微哑，清晰地穿透了剧场里播放的宏大海洋主题背景音乐，“深海笨蛋鱼一号呼叫笨蛋鱼二号，收到请回答。” 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促狭和找到同伴的安心。
江见夏脸颊的热度刚退下去一点，被他这句调侃又激得重新烧起来，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闭嘴！还不是你乌鸦嘴！”
灯光骤然暗下，只余下中央巨大水池上方几束追光。
激昂的音乐声中，一个穿着缀满亮片、如同人鱼公主般华丽衣裙的女演员乘着升降台缓缓出现，用清亮的嗓音讲述起“海洋公主寻找勇气之珠，对抗污染拯救家园”的故事。
海豚矫健的身影破水而出，划出优美的弧线；笨拙的海象在驯养师指引下憨态可掬地拍手敬礼；色彩斑斓的鹦鹉鱼群像流动的锦缎在水下穿梭。
表演渐入高潮，公主发出号召，需要“最勇敢的陆地朋友”帮助她完成最后的仪式。追光灯如同探照灯般在观众席前排扫动。
“那位穿着薄荷绿裙子、像海精灵一样美丽的小姐！”公主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全场，追光精准地锁定了猝不及防的江见夏。
全场目光瞬间聚焦，她感觉脸颊“腾”地一下烧透了，下意识想往后退，却被旁边工作人员热情地推了一把。
“还有旁边那位帅气的骑士先生！”追光毫不客气地又罩住了林予冬。
他显然也愣了一下，但随即，那点错愕迅速被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和破罐破摔的坦荡取代，嘴角甚至还向上弯起一个更大的弧度，带着点“看吧，我就知道”的欠揍感。
他甚至抬手，对着追光的方向，懒洋洋地挥了下手。
两人被工作人员引领着，在满场善意的哄笑和掌声中，踩着湿滑的池边台阶走上表演平台。
近距离看，那只等待互动的海狮体型庞大，油亮的深灰色皮毛在灯光下泛着水光，黑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们。驯养师笑眯眯地递过来几个彩色的小塑料圈。
“来，勇敢的朋友，请将‘勇气之环’投向我们的海洋勇士，它将带着你们的祝福，帮助公主完成使命！”
江见夏握着那轻飘飘的塑料圈，手心全是汗。
她紧张地看了一眼旁边比她高出一大截的林予冬。他倒是姿态放松，掂量了一下手里的圈，侧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喂，破坏王同学，拯救世界的机会来了，瞄准点，别砸中驯养师。”
“你才砸中！”江见夏小声回怼，紧张感却被他这句话冲淡了些许。
她深吸一口气，学着驯养师示范的动作，手腕用力一甩——塑料圈划出一个有点歪斜的弧线，擦着海狮仰起的鼻尖飞了过去，“啪嗒”一声掉进水里。
“噗……”旁边传来林予冬没憋住的一声轻笑。
江见夏恼羞成怒地转头，却见他手腕随意一抖，他手里的塑料圈稳稳飞出，不偏不倚地套在了海狮高高举起的右鳍上！动作流畅得仿佛练习过无数次。
海狮立刻发出响亮的“昂昂”声，兴奋地拍打前鳍，溅起一片水花。
“林予冬！”江见夏又气又窘。
“别急，”林予冬嘴角噙着笑，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得意，“还有机会，喏，这个给你。”他把最后一个圈塞到她手里，下巴朝那只还在拍打水花、等着接圈的海狮扬了扬，“这次看准点，别让它觉得陆地朋友都是破坏王。”
或许是海狮期待的黑眼睛，或许是林予冬那带着点鼓励又欠揍的语气，江见夏屏住呼吸，再次抬手——这一次，塑料圈划出的弧线清晰而稳定，“啪”地一声，准确地套在了海狮的左鳍上！巨大的海狮立刻像得到了最棒的奖励，欢快地转了个圈，溅起更大的水花，惹得全场爆发出更热烈的掌声和欢呼。
“太棒了！我们的陆地勇士获得了海洋的认可！”公主的声音充满感染力，“现在，请勇士们随我登上‘勇气之塔’，将这份力量传递给全世界！”
还没等两人反应过来，升降台再次启动。
伴随着机械运转的低鸣和梦幻般的泡泡特效，他们被公主引领着，升到了剧场最高处的一个小小环形平台上。
视野骤然开阔，整个海洋剧场尽收眼底——下方是黑压压攒动的人头和闪烁的手机屏幕光，巨大的水池像一块深蓝色的宝石，远处的海洋馆穹顶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
风吹乱了江见夏颊边的碎发，带着高处特有的微凉。
“请握住彼此的手，面向海洋，传递你们的勇气！”公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江见夏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林予冬。
他也正看着她，眼神在剧场顶端变幻的蓝紫色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嘴角那点惯常的笑意似乎收敛了些，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郑重的平静。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自然而然地伸出手。
江见夏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悬在半空，指尖还带着点微凉的水汽。
周围是震耳欲聋的音乐和下方传来的模糊欢呼，风在高处呼啸。她深吸了一口气，带着点豁出去的意味，将自己的手放进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干燥而温暖，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力道，将她的手稳稳握住。
那瞬间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顺着指尖一路蔓延到心口，带来一阵酥麻的战栗。两人一同转过身，面向下方那片由无数光点汇成的“海洋”。
聚光灯追随着他们，仿佛整个世界的焦点都凝聚在这小小的平台上。
仪式结束，升降台缓缓下降。脚踏实地的那一刻，江见夏几乎是立刻松开了手，指尖残留的温热触感让她脸颊滚烫，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
她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一点声音，目光却不敢再看向林予冬，只是盯着自己还在微微发颤的指尖，用一种强装镇定的、带着点得意又像是在掩饰什么的声音说道：
“看吧，我说了，我假期就是来拯救世界的。” 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林予冬低头看着她通红的耳廓和故作镇定的侧脸，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震动。他刚想开口，话却被一群突然涌上来的女生堵在了喉咙里。
“同学同学！刚才在台上的是你吧？你好帅啊！”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生大胆地开口，眼睛亮晶晶的，手里攥着手机，“能……能加个微信吗？”
“对对！你套圈套得好准！还有最后那个光，打得太有感觉了！”另一个短发女生也附和着，目光灼灼。
林予冬脸上的笑意瞬间收拢，又换上了那种江见夏熟悉的、面对不熟之人时礼貌却疏离的平静表情。
他没看那几个女生，反而侧过头，目光极其自然地落在江见夏脸上，带着点无奈又嫌弃的意味，眉头微蹙，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周围几人听清：
“抱歉啊，”他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我手机……刚被她不小心摔水里了。”他下巴朝江见夏的方向点了点，眼神里像是明明白白写着“没办法啦，都怪这个破坏王”。
“现在开不了机，更别提加好友了。”
“啊？”几个女生同时发出失望的惊呼，目光齐刷刷转向江见夏，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江见夏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甩锅砸得目瞪口呆，脸颊瞬间涨得通红，想反驳，喉咙却像是被堵住。
这家伙！明明刚才在台上还用手机拍了海狮套圈的照片！
她张了张嘴，对上林予冬那双深潭般、带着点促狭笑意的眼睛，还有周围女生探究的目光，那句“你胡说”硬是卡在了喉咙里，最后只化作一个羞恼又无力的瞪视。
林予冬仿佛没看见她的控诉，只是对着那几个女生耸耸肩，一脸“我也很无奈”的表情：“所以，真没办法。”
他拉起还处于石化状态的江见夏的手腕——动作自然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语气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催促：“走了，破坏王，再磨蹭下去，怕是要被管理员锁在海洋馆里过夜，真当深海鱼了。”
他拽着她，动作利落地拨开还有些不甘心的人群，头也不回地朝着出口指示牌的方向大步走去。
身后隐约传来女生们压低的不满和议论。“什么嘛……借口吧？”“就是，摔水里了还能拍照？骗鬼呢！”“不过他旁边那个女生是谁啊？……”
江见夏被他拉着，手腕上传来他掌心干燥的温热，脚步有些踉跄地跟上。
晚风从出口通道灌进来，带着外面世界真实的空气，吹散了些许海洋馆里闷热的咸腥和脂粉气。
她抬起头，看着林予冬线条清晰的下颌线和微微晃动的黑发，刚才台上“拯救世界”的光怪陆离、被围堵的窘迫、以及他面不改色甩锅的“恶劣”……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最终都沉淀成一种奇异的、带着点甜丝丝气泡的复杂感受，像刚拧开的波子汽水，在心底无声地翻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