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静悄悄的看着李云。
巷子里没有风声,李云的身体却瑟瑟发抖。
鲁浔却看得出,这颤抖并非恐惧,而是源自难以抑制的愤怒!
打开箱子的李云看都没看千两黄金,直接拿起了信件查看。
只看了一眼,李云的手就开始发抖,一双碧目血丝密布,威严阔面已如金刚怒目。
看完最后一页,他将信件轻轻合上,装回原样,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有何感想?”
怒气稍减的鲁浔淡淡开口,语气带着几分常人不可察觉的探究。
听了这话,李云双目骤开,吐气开声时又有闷雷随形!
“可算找到了!”
他向鲁浔抱拳深深作揖,再抬头时已满面憧憬。
“未曾想是‘煌天大侠’鲁浔鲁大侠!您果然没死!下官久仰大名,今日得见,何止三生有幸!”
鲁浔眉毛一挑。
“你怎么知道我是鲁浔?”
李云一脸笃定。
“身高九尺,臂长膀阔,朗目如星,不露金面,武功高强,视金钱如粪土,却又与人口案有关,方才又回护下官,定是鲁大侠!”
鲁浔听了眼睑微抬,冷笑一声。
“谁教你这么说的?”
“谁教的?”
李云一脸不解。
“鲁大侠,下官虽然愚钝,但自入仕以来便一直任刑名侦缉之职,如今做到一地通判,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还敢狡辩!”
鲁浔冷声呵斥。
“我前脚进来,你们后脚来拿我!谁给你通风报信!若真是查案的干吏,这千两黄金偷入现场,尔等竟都不知道?”
李云不仅不怒,反而一脸歉意。
“鲁大侠,下官确实是得了人举报才来的,但下官得到的举报是此处陌生女子关押,这才误会鲁大侠。”
说到这,他满脸惭愧的自嘲。
“整个建州都知道鲁大人在延州是怎么杀人的,又是怎么用一把刀逼得延平王清理延州官场的,下官这个办不好差的废物通判,若不能将功折罪,就只能受鲁大人一刀赎罪了。”
鲁浔话头转回。
“举报者是谁?”
“鲁大侠,保护线人是我们这一行的规矩,恕下官不能告知。”
“他极有可能是幕后黑手的安排,就是让你碰上我,好让你我起冲突。”
李云断然否认。
“那人是下官多年的伙计,下官信他!这其中定有误会,下官替他向鲁大侠赔不是,若鲁大侠要怪罪,就算在下官头上吧!”
说完,抽出怀中匕首,撩开裙甲一刀插入自己大腿,随后站立不住,跪在地上。
“大人!”
周围士兵见了纷纷大惊,立马围了上去。
“回去!”
李云大手一挥,推开众人。
“鲁大侠,我知道冒犯小宗师的罪过,您看这样够不够,不够,您招呼!”
鲁浔看着李云额冒汗却面不改色,却还是有些不信,再度出言试探。
“不够,把手留下吧。”
“好!一只手换我兄弟命,请鲁大侠说话算话!”
听了这话李云毫不犹豫拔出匕首,伤口喷出的鲜血还未落地,手中匕首就要另外一只手砍下。
叮!
一枚铜板打飞匕首,饶是鲁浔一直盯着李云的动作,也被李云的毫不犹豫吓了一跳,险些真让他将手砍了。
鲁浔未曾想还真碰上这等义气之人,看着满脸疑惑的李云和周围愤慨的衙役,鲁浔沉默片刻,虚空点了几下为其止血,又指了指那书信。
“怕不怕?”
“怕?”
李云刚挣扎的站起来,听了鲁浔发问先是一愣,又看了看手中的书信,声调立马一高。
“下官找这名单多时了!自人口案传入建州府,下官日夜追查,未有丝毫懈怠,可那贼人谨慎至极,手尾处处扫清,泥鳅一般滑不留手,什么都查不到!一想到那些被拐卖的良善,下官夜不能寐,都怪下官失职,下官恨不得以死谢罪!”
说到激动处,他狠狠拍了拍手中的信封。
“如今终于抓到这帮丧尽天良的畜生,下官今日就要连夜缉拿,将其明正典刑,不然下官今生都不会原谅自己!鲁大侠问我怕不怕?”
他看向鲁浔,仿佛受了极大侮辱。
“鲁大侠可以杀了我,不能侮辱我!您侠义无双,下官也不是黑心的畜生!也有良知!也懂侠义!我现在就跟鲁大侠立誓,名单上的贼人,李云就算穷极一生,走遍天涯海角!也要一个不留追拿归案!否则天诛地灭、死无葬身之地!”
说完李云转头就走,却只拿走了信件,千两黄金看都不看。
鲁浔开口唤他。
“建州知府、同知可允你行事?”
李云脚步一顿。
“下官只管查案,无愧于心便可。”
鲁浔摇了摇头,有些语重心长。
“你没证据,如此抓人,未等审问就会被人阻挠,到时治你个滥用职权、欺压良善,这六品通判的乌纱帽可就丢了。”
李云转过身来大笑一声。
“多谢鲁大侠关心,下官身上有武艺,就算当不得官,也饿不死的。”
鲁浔由衷的劝说。
“你不是我,失了官身,凭你的功夫挡不住他们报复。”
“那就让他们来!”
李云碧眼圆瞪,面如猛虎威严。
“怕死就不当这鸟通判!”
见这李云如此豪气冲天,鲁浔大为赞赏。
“好汉子!我随你去,此事因我而起,我不能让你出事!”
“鲁大侠,这怎是你的事!”
李云义正言辞的拒绝。
“小者说,建州之案是下官这个通判的职责,谁逃得下官都逃不得!大者说,鲁大侠行侠仗义、无惧生死下官佩服!可滥用私刑,下官不敢苟同!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人人都滥用私刑,国法威严何在?弱小者岂不任人欺凌!有人触犯国法,那就是朝廷的事、官员的事,就是下官的事!下官宁可自己身败名裂,也要维护国法威严!况且!”
说到这,他顿了一下,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兄弟。
“世上不止您有良知,黎民百姓也不能只靠您一位小宗师护着,小宗师有多少?百十来位而已,可李云却可以有万万个!”
正午日头正晒,投射到李云的脸上,照的白茫茫一片,在那不含一丝作伪的表情里,鲁浔清晰的感受到一种无比决绝。
“好汉子,你会死的!”
“若我的死能让朝廷看到国法势微,能重树国法威严!那我死得其所!鲁大侠,下官知道你对朝廷失望,可朝廷官员如此众多,自然良莠不齐,鲁大侠——”
李云神情慨然无畏,声音掷地有声!
“请给下官一个机会!下官要证明给您看,朝廷有忠臣,百姓有希望!”
四下寂静无声,只是这闷热的巷子里突然自门户窗棂中吹出阵阵微风,它们聚在一起卷去了李云脸上的汗水。
鲁浔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你知道自己的下场,对么李云,告诉我。”
李云严肃的脸上扯出一个憨厚的微笑。
“下官不懂鲁大侠在说什么。”
面前这个男人早知道最坏结果,可他依旧决定奔赴一去不回的战场慨然赴死。
鲁浔知道那种信念,他也有这样的信念,三军可以夺其帅,匹夫不可夺其志。他知道,自己没资格阻止这个男人。
但他至少应该做些什么,他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不光自己,所有人都应该为这个男人做些什么。
鲁浔伸出手指,向着曾经藏匿罪恶的围墙发泄自己抑制不住的情绪:
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
寄意寒星荃不察,君以碧血荐轩辕。
“这首诗送给你,李大人!”
“鲁大侠,下官如何配您这样称呼!”
“李大人!”
鲁浔又喊了一声。
“你去吧,若事不成,我保你无事!”
李云却苦笑一声。
“下官平生信念断绝,生不如死,怎会无事?”
鲁浔郑重的承诺。
“我一定全力保你无事,纵然未能做到,我也一定替你报仇!”
“下官不用鲁大侠庇佑,也不希望鲁大侠替下官报仇。”
李云摇摇头,认真的看着鲁浔。
“下官只愿鲁大侠武学登峰造极之时,不忘了今日下官之举。”
他的眼中满含热忱。
“届时事有不成,来护黎庶苍生。”
“位卑未敢忘忧国。”
鲁浔不自觉的轻轻呻吟,他知道自己再说教任何东西,都是对面前义士的侮辱。
他抱拳在胸,调整了一下动作,想让自己更庄重些。
“李大人,鲁某祝大人旗开得胜!”
李云欣喜一笑,抱拳回礼。
“借您吉言,愿鲁大侠纵横江湖,名震天下!”
说完,他一招手。
“兄弟们,我们走!”
“是,大人!”
众人响应云集,步履轻快,仿佛去赴一场期待已久的宴会。
“诸位兄弟!”
鲁浔一声,唤的众人回头。
鲁浔伸手一挥,藤箱中的黄金飞出,落到众人手中。
“诸位皆壮士,壮士出征,岂能无酒,些许小钱,请各位喝酒!”
众人看了看手中的黄金,又看了看李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千两黄金随手相赠,鲁大侠真是传说般的奢遮人物!”
一个小兵笑着跟鲁浔抱拳作揖。
“可是鲁大侠,小的已经领了朝廷饷银,办差是本分,拿您金子又算什么?爷们们不是什么豪杰好汉,但却做不来这样的事。”
说完,他将黄金扔回藤箱头也不回的走到李云身后。
“大人,咱们该办案去了!”
“好兄弟!走!”
李云看了鲁浔一眼,眼神中满是骄傲,他将手中黄金一抛,转身而去。
众人笑着掂量着手中的黄金,口中说着从未见过如此大的富贵,却一个接一个毫不犹豫的将黄金扔回藤箱中。
片刻过后,捕快们的身影消失在巷口。
巷子里没有风声,只有鲁浔的喘息略显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