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之时,深巷中却传来凌乱脚步,一道孤影刺破月色,剪出一副回首张望之姿、慌不择路之态。
突然,斧影倒挥,一下将此人砸倒在地,四面八方几道人影自黑暗中闪出,金纹斗牛服在月光下映出一片乱影。
一人躬身上前,将领头之人手中大斧接过,开口劝谏。
“大人,您伤势未愈,何必动手呢。”
“我想歇着,他张大青天让么、鲁大宗师准么?”
沈强闭目凝神运功调息,眼皮不抬的回了一句。
身旁亲卫也是一脸疲惫,恨声附和。
“这个张叔夜!捅了这么大的篓子,恶了鲁宗师,还闹得云州遍地匪患,要不是郑氏带领云州武林全力镇压,不知要死伤多少人。”
沈强睁开双眼,坐在下人准备好的轮椅上,揉着额角显得十分头痛。
“他张叔夜想驱虎吞狼,没成想狼窝里拽出一头吃人熊来。就这还端着呢,不肯上门道歉,遣人去送‘奉国令’,结果呢?人家不收!点名让张叔夜明日差人上门拿他!如今江湖上的蠢货为了魔功云集而来,闹的境内四处生乱,当下云州官员已经联名上奏要参张叔夜霍乱地方之罪。”
推车亲卫也恨恨附和。
“大人,这张叔夜给咱们添了这么大乱子,您也应该参他一本,非要他流放千里不可。”
沈强却无奈的摇了摇头。
“这个张叔夜虽然刚愎自由,但却是个为民请命的好官,他家境贫寒、但天资极高,十五岁中举,却三十八岁才考中三榜,就是因为在考试文章中抨击了天下武门十三年!犯了忌讳。后来做了浊流官,刚上任就闯了大祸,发配边疆,后来辗转地方为官,不求名不求利,勤政爱民、劝农备武,所到之处多能大治。偏偏又因为喜欢跟地方武门豪族过不去,总是被人算计重伤,如今四十八岁了,五上五下,还是个小小七品县令,可脾气却半点不改。”
“要这么说,这张叔夜还是个大大的忠臣干臣贤臣能臣?”
“不止,此人出身儒门正统,性格又刚正不阿、两袖清风,那儒门绝学‘浩然正气’早就圆满养吾境,只差一个明心立志,不动境几乎是顷刻即成,因此早就入了荀太师的眼,只是荀太师说此人‘愈正近邪,偏而至损,有孟圣之刚而无其智’,所以才任由他宦海沉浮、蹉跎几年,受尽辛酸冷眼,就是为了磨磨他的刚性。”
推车亲卫先惊后悯。
“竟然被儒圣看中,满朝文武谁不知道但凡被儒圣看中就没一个好下场的?怪不得都不收拾他,任由他上蹿下跳,这么一看这厮还挺是命歹。”
捧斧亲卫还是有些担心。
“可是大人,此事终究事涉江湖纷争,更有无上魔功出世,咱们千牛卫事前未收到半点风声已是十分被动,免不了被责备,可您怎么不急不缓的,也不去见见鲁宗师?”
沈强按着额角的手愈发快了。
“责备已是必然之事,我此时上门拜见鲁宗师,该说什么?还是能给什么承诺?又不能对张叔夜落井下石!
况且这消息之前半点风声也无,几日内就传遍江湖,若无大门大派配合如何做到?你晓得其中多少算计?内情不清就莽撞行事,你当本官是那些拍额头施政的蠢官么?再者说,千牛卫对付的是那些动摇朝廷威信、滋扰地方安定的江湖武人,这位?不像!”
“可不,要不是张叔夜使了一计歪招,人家早领了‘奉国令’走了!这可倒好,本来是圣上的边臣,现下却跟朝廷起了嫌隙!”
“这就是这些江湖门派要看到的,二十五岁的小宗师,岂能让他跟朝廷同心同德?咱们得到消息晚了,否则绝不止于此。所以——”
说到这,沈强抬起头,朗声吩咐。
“谁也不准招惹鲁宗师!任何宵小之徒在他动身离开之前,都不准靠近海门村,谁敢违背,本官一定上报朝廷、追究到底!”
这一句话在夜深人静中显得十分洪亮,沿着城街小巷传出极远,许久还有回音。
“大人,毛贼草莽倒是无妨,阻拦那些大派的话,咱们人手不够。”
运功大喝的沈强疲惫的闭目调息,嘴角却拉出一丝不屑。
“大派?一个大派都不会来的,要找也是找郑氏和月母宫,这些大派不会现在下场,毕竟,这真金还没过火呢。”
同夜,郑氏宅邸。
郑克爽于窗边负手而立,抬头望月,口中问询。
“鲁浔明天就要动身了,你依旧觉得他会北上?”
郑少奇身上依稀还有药味,但气息却锋利了不少,一场大战给了他洗礼、直面陌生小宗师给了他压力,让他褪去身上浮躁,气势愈发沉淀凝实。
“是的父亲,鲁先生的茶具精美华丽,是很上等的红夷货,第二杯茶是抹茶,这茶品中原早已不再生产,工艺都快失传了,却在东瀛十分盛行,还有——”
郑少奇说到这抿了抿嘴。
“他将信递给我时,有几张尚未写完的短句,少奇依稀看到‘此为菩提之种,懊恼之情,满怀于胸’,这是东瀛的一首名诗,大周知道的人不多。此人在大海上定然有自己的势力,如此一来,他走海路胜算更大。”
郑克爽手指轻轻摩挲。
“东瀛么…好,下去休息吧,明天可别晚了,这可算是江湖百年少见的大场面。”
郑少奇语气有些复杂,既有激动也有羡慕。
“此人这一出千里走单骑,何止过五关斩六将,无论胜败已注定要成为江湖传奇,孩儿岂会错过。”
海门县衙内,张叔夜搁笔起身,拿起面前的信折吹了吹,满意的点了点头。
只见纸上颜筋柳骨,却是默写鲁浔送来的文书。
一旁县丞见张叔夜情绪尚佳,十分疑惑。
“县尊大人,此人如此折辱您,恐怕害得您被朝廷降罪,您怎么一点不生气啊?”
张叔夜把信铺在桌上,拿出县令印信一盖。
“降罪?本官自入仕以来,五上五下,会怕降罪?这鲁浔虽然折我颜面,可事情是我挑起,全怪我错怪良善,不问究竟,滥用职权!获罪实乃咎由自取!幸好这几天各大门派弹压的紧,百姓有伤无死,否则莫说降罪,就是砍了本官的脑袋也是理所应当。哎,若我知他身怀盖世魔功,出走乃为避祸,如何会拦他?”
县丞依旧有些不忿。
“可这人若不放出风来,又岂会有这些损失?还学了魔功,可见也不是什么良善。”
张叔夜抬头看了他一眼,笑着拿出私人名章又盖。
“小宗师是高手,练成境就不是了?这位数十年来逍遥山野,真要野心勃勃到想学魔功,那不早就学了嘛!非得小宗师功成名就了,再出来学?
再者说,这消息哄传天下,他一个山野散人,哪来的人手势力帮他传?必然有江湖大派牵扯其中!至少郑氏参与了。这一看就是不得不外出避祸,免得祸及亲友!
即便如此,他也想尽办法将众人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好能一次清尽流毒,否则那些蠢货一样的江湖莽夫,未来不知要在云州闹出多少乱子,不如这般大乱大治!”
说到这,张叔夜有些感叹。
“况且此人小宗师之尊,被我如此折辱,只是找回颜面,却不曾打上门来,可见其宽和大度,若真是起了冲突,本官虽卑,却还是朝廷命官,未来朝廷必然对其印象不佳!将这心向朝廷、爱护百姓的高手推向江湖,那可真就铸成大错了。”
想到这,张叔夜又提起笔来。
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
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
再想了想,张叔夜又添了一句,然后吩咐县丞。
“鲁公说了不想见到我,本官便不能去触他的眉头,明天一早,你这般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