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的裂口又渗出血珠。血滴落在沙地上,很快被风吹成深色的小花,像极了陈望舒夹在手册里的垫状点地梅。远处的雪山在暮色里只剩道青灰的轮廓,倒计时器的蓝光透过帐篷布映进来,在折叠床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谁在眨眼睛。
“明天要下车了。”陈望舒的声音从帐篷外传来,她抱着捆压缩饼干,塑料包装在风里窸窣作响。队里刚收到通知,新一轮暴风雪即将抵达,所有野外作业必须暂停。她把饼干箱放在地上,看见林深正用医用胶带缠手指,胶带在伤口处绕了一圈又一圈,像给指尖戴了枚笨拙的戒指。
“老队长说要把胶囊的定位坐标刻在岩石上。”林深低头咬断胶带,舌尖尝到点橡胶的涩味,“他说怕十年后这里变成冰川湖,光罩被水淹没,得留个念想给后来人。”他想起今早拆帐篷时,从地钉孔里冒出的几缕白气,那是冻土深处的寒气,像大地在叹息。
他们跟着老队长往岩石区走时,夕阳正把天空染成胭脂色。老人手里攥着把錾子,是他年轻时在祁连山用过的,木柄被磨得发亮,像块包浆的琥珀。“当年刻标杆编号,”他边走边说,錾子在掌心晃悠,“师傅总让我多敲三下,说石头记不住轻的,得让它疼了才忘不了。”
陈望舒突然停住脚步,指着前方的岩壁——那里有片浅灰色的石英脉,在夕阳下像条凝固的闪电。石英脉里嵌着些细碎的红色颗粒,是三价铁的氧化物,像撒在冰里的血。“就刻这儿吧。”她伸手触摸岩壁,冰凉的触感让指尖发麻,“石英耐腐蚀,能挺上百年。”
林深扶着老队长站稳,老人举起錾子,第一下敲下去时,火星在暮色里溅开,像朵转瞬即逝的花。錾子刻进岩石的声音很闷,像谁在远处敲鼓,和倒计时器的嗡鸣奇妙地合着拍。陈望舒数着敲击声,一下,两下,三下……忽然想起雨林里的竹筒,傣族老乡刻在树皮上的记号,大概也是这样一下下,把日子敲进木头的纹路里。
“坐标刻好了。”老队长直起身时,腰杆发出细碎的响声。岩壁上的数字深嵌在石英脉里,红色颗粒顺着刻痕渗出来,像给坐标描了道血线。林深用手电筒照过去,光柱里浮动的尘埃在数字周围旋转,像群守护秘密的星。
返程时,陈望舒掉队了几步。她望着胶囊的方向,蓝光在夜色里越来越亮,像块沉入海底的蓝宝石。风从断层线那边吹过来,带着岩石的腥味,她忽然闻到股淡淡的奶香——是小张的牛肉干包装破了,油脂渗出来,在沙地上洇出片深色的痕迹,像条微型的河。
“在看什么?”林深走回来,手里拿着片刚捡的雪莲花瓣,花瓣边缘已经冻硬,却还保持着舒展的形状。他把花瓣递给她,“老队员说雪莲的根能扎进冻土层三米深,就算花谢了,根还在土里等明年。”
陈望舒把花瓣夹进手册,刚好压在粮票布包的照片上。老人包布包时的样子突然清晰起来——枯瘦的手指捏着红绳,打了三个死结,说这样“念想就跑不了”。她忽然明白,所谓告别从不是消失,而是换种方式扎根,就像祁连山的粮票、雨林的火塘灰、深海的锰结核,都在时光的土里悄悄生长。
营地的篝火已经燃尽,只剩堆发红的炭火。小张枕着地质包睡熟了,嘴角还沾着烤土豆的焦皮,怀里的相机屏幕亮着,停留在星空那页。照片里的银河横贯天际,璀璨的蓝光在地面上亮着,像根连接天地的银线。
“你说十年后,”陈望舒往炭火里添了根柴,火星腾地窜起来,“咱们还能认出彼此吗?”她的声音很轻,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林深望着跳动的炭火,没立刻回答。火光照在他脸上,把眼角的细纹拓得很深,像老队长罗盘上的刻痕。“去年在可可西里救藏羚羊时,”他突然开口,“那小家伙被冰棱划了道口子,我给它包扎时,它总用头顶我的手心。后来我们离开时,它站在山口,像块不肯走的石头。”他顿了顿,声音软下来,“就算过十年,它肯定还认得我的气味。”
远处的雪山突然亮起片白光,是月光漫过雪顶。陈望舒看见光带顺着山脊线流淌,像条银色的河汇入夜空,而地面上的蓝光,正顺着沙缝往深处渗,像条潜入地下的支流。她忽然明白,这些看似离散的光与影,其实早被时光的暗河连在了一起,就像此刻的他们,和埋在雨林的火塘灰、沉在深海的鲸歌磁带,共享着同一片星空。
倒计时器的蓝光突然闪烁起来,林深看了眼时间,小时00分00秒。刚好是他们抵达昆仑山口三个月整。他想起刚来时,陈望舒总把“砂岩”写成“沙岩”,被他用红笔圈出来时,脸颊会红得像雪山的朝霞。那些被圈住的错字,此刻和岩壁上的坐标、胶囊里的粮票灰一起,在时光的海洋里慢慢漂,终将在某个清晨相遇。
“该上车了。”老队长的声音从越野车旁传来,车灯在雪地上投下两道光柱,像给未来的路打了个标点。陈望舒最后望了眼胶囊,蓝光在光柱里轻轻摇晃,像在挥手告别。她忽然不觉得难过了,因为有些告别从不是终点,而是约定——就像河流终将汇入海洋,而他们埋下的星光,会在时光里永远亮着,等所有失散的浪花,重新认出彼此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