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泽那声震动山河的“大宋万胜”余音未散,他雄壮的身躯却再也支撑不住。左臂的麻痹已蔓延至半边胸膛,幽蓝的毒气如同跗骨之蛆,侵蚀着他的生机。眼前骤然一黑,天旋地转,一口黑血猛地喷出,染红了胸前的战袍和那枚紧贴的染血盘扣!
“元帅——!”
“老帅——!”
左右亲将肝胆俱裂,飞扑上前,堪堪扶住宗泽轰然倒下的身躯。猩红的战袍瞬间被冷汗和黑血浸透,老帅脸色金纸,气息微弱,双目紧闭,唯有那紧抿的嘴角,依旧带着一丝不屈的刚毅。
帅旗之下,擎天之柱轰然倾危!
宣化门城头的血战仍在继续,岳飞、牛皋、张宪如同三颗钉子,死死楔在宗翰身边,杀得金兵亲卫人仰马翻,但主帅倒下的消息,如同瘟疫般,瞬间从前军蔓延至整个战场!
“元帅…元帅倒下了!”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浇灭了宋军刚刚燃起的滔天战意!冲锋的势头为之一滞,无数双眼睛惊恐地望向中军那面微微摇晃的帅旗。宗泽,不仅仅是大军的统帅,更是这支孤军的精神支柱,是汴梁百万军民心中最后的希望!
城楼之上,完颜宗翰虽被岳飞等人逼得狼狈不堪,眼角余光却捕捉到了宋军中军那瞬间的混乱和帅旗的动摇!他狂喜过望,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压过了战场的喧嚣:
“宗泽老贼已死!宋军败了!儿郎们,杀啊!屠尽宋狗,汴梁金银女子,任尔等取之——!”
“宗泽已死!杀——!”金兵将帅的狂吼如同注入强心剂,原本因拐子马受挫、指挥中枢被袭而低落的士气瞬间暴涨!攻势如同回光返照般变得疯狂而嗜血!宋军刚刚取得的优势,顷刻间荡然无存,战线开始动摇、后退!
“放屁!元帅无恙!大宋万胜!”岳飞目眦欲裂,沥泉枪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厉啸,一枪洞穿一名金将的咽喉!他看到了中军的混乱,听到了金兵的狂嚎,心如刀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他知道,此刻若乱,万事皆休!
“诸军听令!”岳飞的声音如同裂帛金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股玉石俱焚的决绝,瞬间压过了城头的厮杀和远处的混乱,“我乃岳飞!奉宗帅军令,暂摄全军指挥!帅旗不倒,军令如山!敢言退者——斩!敢乱军心者——斩!随我——杀敌!为元帅报仇!光复汴梁——!!!”
“岳将军!” “听岳将军的!” 城头的王彦、牛皋、张宪等将率先响应,发出震天的怒吼!岳飞在牟驼岗、在东水门的赫赫战功和神勇无敌,早已在军中树立了崇高的威望!此刻他挺身而出,如同在狂涛中竖起了一根新的定海神针!
“杀——!为元帅报仇!”
“光复汴梁——!”
被岳飞气势所慑,被袍泽热血所激,濒临崩溃的宋军士气奇迹般地稳住,甚至爆发出更加惨烈的搏杀意志!他们不再是为了胜利,而是为了复仇,为了守护那面尚未倒下的帅旗,为了那个倒下的老人!每一刀,每一枪,都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
岳飞一边浴血搏杀,死死钉住宗翰,一边厉声对身边的传令兵下令:“速回中军!传我将令:张俊将军即刻接掌中军,稳定阵脚,调度全局!王彦将军所部,全力阻滞拐子马!其余各部,死守阵地,一步不退!告诉张俊,帅旗绝不能倒!就说…这是鹏举的恳求!”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传令兵含泪领命,飞奔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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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岭深处,“鹰喙岩”。**
洞内弥漫着更浓的草药苦涩气息。赵桓斜倚石壁,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肋间的剧痛。但他那双眼睛,却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如同寒潭深处的星火。
韩二单膝跪地,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和一丝难以置信:“官家!斥候回报!那队进入‘鬼愁涧’的黑衣卫,果然有鬼!他们并未深入绝涧,而是在一处隐秘的鹰嘴崖下,用火把发出了特定信号!不到半个时辰,竟从绝壁藤蔓掩映处,垂下了绳索!接应他们的…是几个穿着西夏‘铁鹞子’亲军服饰的人!双方交接了密封的皮囊,黑衣卫便原路返回了!”
“西夏铁鹞子!”赵桓眼中寒光爆射!最后的拼图,完成了!黑冰台挟持自己,其背后主使,果然是西夏!他们利用秦岭天险和隐秘古道,与西夏保持着直接联系!鬼愁涧鹰嘴崖,就是一处绝密的联络点!那皮囊中,必然是至关重要的情报或指令!
“可有截获皮囊?”赵桓声音急促,牵动伤口,一阵剧烈咳嗽。
韩二面露愧色:“对方戒备森严,鹰嘴崖地势险绝,斥候不敢靠近,恐打草惊蛇。但…他们记住了信号火把的明暗节奏和次数!也看清了西夏人垂绳的准确位置!”
“信号…位置…”赵桓强忍咳嗽,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剧痛如同磨刀石,反而让他的思维更加锐利。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疯狂的计划,在他脑中迅速成型!
“韩卿!”赵桓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清晰而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影枭主力和那队返回的黑衣卫,现在何处?”
“影枭主力仍在山涧下游搜索,似有扩大范围迹象。那队精锐黑衣卫已返回其临时营地,暂无动静。”
“好!天赐良机!”赵桓眼中燃烧起焚尽一切的火焰,那火焰甚至压过了身体的虚弱,“传朕旨意:第一,刘三刀所部新收拢的义士,立刻按之前部署,在谷口险要处设置滚木礌石陷阱,做好死守‘鹰喙岩’门户的准备!不求全歼,但求阻滞、消耗影枭主力!”
“第二,挑选你手下最机敏、最擅长攀援、且通晓西夏语或党项俚语的兄弟!要绝对可靠,视死如归!”赵桓目光灼灼地盯着韩二。
“臣麾下有一人,名唤‘山魈’李七,本是党项与汉人混血,精通党项语和西夏军制,攀岩走壁如履平地,更对黑冰台恨之入骨!其父便是被黑冰台所害!”韩二立刻答道。
“就是他!”赵桓斩钉截铁,“命李七,带两名最精干的助手,携带强弓、毒箭、火折,立刻出发,潜入‘鬼愁涧’鹰嘴崖!潜伏于绝壁之上,等待!”
“等待?”韩二不解。
“等待西夏人再次出现!”赵桓的声音如同冰珠坠地,“影枭既已与西夏联络,传递了消息,西夏方面必有回应!李七的任务,不是截杀,而是潜伏!待西夏信使再次垂绳联络时…”赵桓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用毒箭,无声狙杀!夺取其携带的回信皮囊!然后,利用其绳索和身份信号,冒充西夏信使,主动垂绳联络崖下的黑衣卫!”
韩二倒吸一口凉气!冒充信使?这简直是刀尖上跳舞!一旦被识破,万劫不复!
“官家,这…太过凶险!李七虽勇,但…”
“险中求胜,方是破局之道!”赵桓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李七夺取皮囊后,无需查看内容,立刻模仿西夏信使的联络信号,垂绳下去!告诉崖下接应的黑衣卫,就说‘鹰巢有变,计划提前,需影枭大人速携重宝(指代赵桓),按原定密道,即刻转移至鹰嘴崖,由西夏铁骑护送入兴庆府(西夏都城)!’”
韩二瞳孔剧震!官家这是…要反客为主,假传圣旨(西夏圣旨),诱骗影枭带着“重宝”(赵桓自己)主动离开相对安全的搜索区域,钻进预设的死亡陷阱——鬼愁涧鹰嘴崖!而那里,等待他们的将是李七的毒箭和绝壁天险!
“影枭…会信吗?”韩二声音干涩。
“由不得他不信!”赵桓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弧度,如同潜伏的猎手,“第一,联络地点、信号方式完全正确,是他与西夏约定的。第二,‘鹰巢有变,计划提前’符合常理——汴梁战局瞬息万变,宗泽若胜,黑冰台压力骤增;宗泽若败,金贼独大,西夏亦需提前攫取果实!第三,‘由西夏铁骑护送入兴庆府’,这是他们梦寐以求的结果!挟天子以令诸侯,裂土封王!如此巨大的诱惑,足以让他冒险!更何况,他根本想不到,这深谷之中,有人能冒充西夏信使,更洞悉他们的全盘计划!”
洞内一片死寂,只有赵桓因激动和伤痛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韩二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天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又被那绝境中迸发的、近乎妖异的智慧所震撼!以身作饵,假传敌命,诱敌入彀…这计策环环相扣,狠辣决绝,直指人心最贪婪之处!
“若…若影枭要求验证信物,或要求西夏信使露面…”韩二提出最坏的可能。
“所以需要李七通晓党项语和西夏军制!”赵桓目光如电,“让他随机应变!若对方要求验证,就说‘事态紧急,信物在此皮囊,影枭大人可亲自验看!’ 诱其靠近崖边!若对方坚持要见信使…那就制造混乱,射杀其领头者,然后立刻遁走!总之,核心是诱骗影枭带着‘重宝’离开现有营地,向鹰嘴崖移动!只要他动起来,离开大队保护,在这秦岭绝地,就是我们的机会!”
赵桓喘息着,眼中是焚尽一切的决绝:“告诉李七,此行九死一生!若功成,朕许他世袭罔替,光耀门楣!若失败…朕与他,共赴黄泉,亦无愧大宋列祖列宗!”他猛地攥紧手中锋利的燧石,鲜血再次渗出,滴落在冰冷的地面。
“臣…领旨!”韩二不再犹豫,重重叩首,眼中是必死的觉悟。他起身,如同最迅捷的山豹,冲出洞外,去传达这道将搅动秦岭风云的致命指令。
石洞内,重归寂静。赵桓疲惫地闭上眼,身体的剧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能听到自己微弱而急促的心跳,能感受到生命力在毒伤和剧痛的侵蚀下缓缓流逝。宗卿…汴梁如何了?朕这步险棋…能否为这破碎山河,争得一线逆转之机?
那枚遗失的金扣…又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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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中军帐。**
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味混合在一起。宗泽躺在简易的军榻上,面如金纸,气息微弱,左臂伤口处缠绕的麻布已被黑血浸透,散发出不祥的腥气。军医束手无策,那诡异的蓝黑色毒气,正缓慢而坚定地侵蚀着老帅的生命。
张俊、王彦、以及匆匆从城头撤下、甲胄上还滴着血的岳飞,肃立在榻前,脸色铁青,拳头紧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张将军…城…城上如何?”宗泽艰难地睁开眼,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但目光依旧锐利地扫过张俊。
张俊虎目含泪,单膝跪地:“回元帅!鹏举临危受命,稳住了阵脚!王彦将军拼死挡住了拐子马反扑!宣化门…还在我们手中!金贼…金贼攻势已颓!只是…只是将士们…”他哽咽着说不下去。将士们是为元帅而战,但元帅倒下的阴影,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
宗泽的目光移向岳飞,带着无尽的欣慰和托付:“鹏举…好…好…老夫…没看错你…”他挣扎着想抬起右手。
岳飞立刻上前,紧紧握住老帅那只布满老茧、依旧有力的手,声音哽咽却斩钉截铁:“元帅放心!鹏举在,汴梁在!金贼休想再进一步!您…您定要挺住!”
宗泽艰难地扯动嘴角,似乎想笑,却牵动了伤势,一阵剧烈的咳嗽,黑血再次从嘴角溢出。他死死抓住岳飞的手,用尽最后的气力,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营帐,望向西方那被山峦阻隔的方向:
“官家…秦岭…血诏…金扣…找…找到…” 话未说完,剧烈的痛苦让他再次陷入昏迷,唯有那只手,依旧死死抓住岳飞,传递着千钧重担和无尽的牵挂。
“元帅!”众人悲呼。
岳飞缓缓抽出自己的手,小心翼翼地将宗泽冰冷的手放回榻上。他站起身,甲叶上的鲜血尚未凝固。他环视帐中悲愤的将领,目光最终落在宗泽苍白而刚毅的脸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拔出腰间的沥泉枪。冰冷的枪尖在昏暗的帐内划过一道凄厉的寒芒。
然后,他转身,大步走出营帐。
帐外,残阳如血,映照着尸山血海的汴梁城。无数双疲惫而悲愤的眼睛,望向这位年轻的将领。
岳飞走到中军那面依旧挺立的帅旗之下,沥泉枪重重顿地,发出沉闷的声响,压过了战场零星的厮杀和风声。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金铁摩擦,带着一股冻结血液的冰冷和焚尽八荒的怒火,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士兵的耳中:
“元帅重伤,奸邪未除,国耻未雪!”
“自此刻起,我岳飞,暂代三军指挥!”
“诸将听令:”
“守城者,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杀敌者,不要俘虏,不要缴获,只要金贼头颅!”
“凡有畏敌怯战、乱我军心者——斩立决!”
“凡有通敌叛国、行刺暗算者——诛九族!”
“目标只有一个——”
岳飞猛地举起沥泉枪,直指那残阳如血、金戈未息的汴梁内城,声音陡然拔高,如同九天惊雷,炸响在尸山血海之上:
“杀光金贼!用他们的血——祭我大宋山河!祭我宗帅——!!!”
“杀——!!!”
“杀光金贼——!!!”
积郁的悲愤、滔天的怒火、玉石俱焚的决绝,被岳飞这如同地狱归来的杀神宣言彻底点燃!整个宋军大营,爆发出比之前更加狂暴、更加嗜血的怒吼!那吼声,令残阳失色,令大地颤抖,令城楼上的完颜宗翰,第一次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汴梁,迎来了最黑暗也最血腥的黄昏。而新的统帅,已擎起染血的战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