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九州的杀伐震天、烈火烹油截然不同,京都,这座沉睡在群山环抱中的千年古都,依旧维持着它亘古不变的优雅与静谧。鸭川的流水潺潺,涤荡着世俗的尘埃;御所的重重殿宇在清晨的薄雾中,宛如海市蜃楼,高贵而疏离。
然而,在这份宁静的表象之下,一股比九州战场上十二万大军更为幽深、更为致命的暗流,正在悄然汇聚。
紫宸殿的偏殿,一间名为“清凉殿”的殿阁内,香炉里飘着若有若无的伽罗名香。此地本是天皇日常起居之所,此刻却被一层无形的结界笼罩,隔绝了所有窥探的耳目。殿内,没有甲胄铿锵,没有刀光剑影,只有一群身着宽大朝服、头戴立乌帽的男子,他们是这个国家最古老的统治者——公家贵族。
居于上首的,正是当今的摄政,源氏长者,一条经嗣。他年近四旬,面容清癯,双目狭长,眼底藏着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既能映照出风花雪月,也能吞噬掉日月星辰。
他环视着殿内的同僚们——二条家的家主、九条家的长老、近卫家的继承人……这些都是五摄家的核心人物,是藤原氏最尊贵的血脉,他们的祖先曾执掌这个国家数百年之久。
“诸位,”一条经嗣的声音轻柔而平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叩问在座每一个人的灵魂,“九州的战报,想必都已听闻了。”
一位老态龙钟的公卿,来自三条家的长老,用袖子掩着嘴,发出一声压抑的咳嗽,声音嘶哑地说道:“不过是蛮夷与武夫的狗咬狗罢了。足利家的猴子们自以为是天下之主,如今被来自中华的猛虎咬住了喉咙,也是报应。”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对武家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厌恶。
“报应?”一条经嗣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三条公此言差矣。猛虎一旦咬死了猴子,下一步,便要吞噬我们这些‘林中鹿’了。明国燕王的檄文,诸位难道没看吗?‘替天行道,清除国贼’……他口中的‘天’,可不是我们头顶的这位陛下,而是他大明的皇帝。他要清除的‘国贼’,今日是菊池,明日是足利,后日……便是我们这些在他看来‘不事生产、窃据高位’的废人!”
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浇在了所有人的头上。殿内的气氛瞬间凝固。他们可以鄙视粗鄙的武士,但面对那支用钢铁与火焰将九州岛染红的无敌舰队,他们内心深处涌起的是最原始的恐惧。
“那……那依一条公之见,我等该如何自处?”二条家的家主,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颤声问道,“难不成……也要学足利家那般,摇尾乞怜,向明人称臣纳贡吗?”
“称臣?不。”一条经嗣缓缓站起身,宽大的朝服如云雾般铺陈开来。他走到殿中,目光炯炯,扫过每一张惊疑不定的脸。
“诸位,你们难道忘了吗?这片土地,这‘日出之国’,它的主人究竟是谁?是盘踞在镰仓、在室町的幕府将军吗?不!是自神武天皇一脉相承,万世一系的陛下!”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激情与煽动性。
“数百年来,我等公家被武夫欺凌,大政旁落,只能在京都这座华美的牢笼里吟风弄月,苟延残喘!足利氏无能,无法抵御外辱,反而引狼入室,致使神州陆沉。这正是上天赐予我等的千载良机!一个将权力从武家手中夺回,重现延喜、天历之治,恢复皇权荣光的机会!”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番话在众人心中发酵。殿内,许多公卿的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他们眼中闪烁着屈辱、仇恨,以及一丝被点燃的野心之火。
“机会?”三条家的长老依旧保持着怀疑,“明军之强,远胜蒙元。我等手无寸兵,如何与虎谋皮?”
“谁说我们手无寸兵?”一条经嗣笑了,那笑容充满了智珠在握的自信。“我们拥有的,是武家永远无法企及的最强武器——大义名分。”
他伸出两根手指,声音恢复了冷静,开始条分缕析地阐述他那惊世骇俗的计划。
“其一,动员神佛。足利义满可以发‘天下征讨令’,我等便可请陛下下‘攘夷敕令’!诸位,我公家一脉,与伊势的神宫、奈良的兴福寺、比叡山的延历寺,关系盘根错节,远非武家可比。立刻派人联络各大寺社,告诉他们,明军是毁佛灭法而来的‘佛敌神仇’!他们烧毁神社,炮轰寺院,是要断绝我大和民族的信仰根基。我们要发动一场遍及全国的‘法难’,让每一个僧侣、每一个信徒都相信,抵抗明军,便是护法卫国,便是无上功德!”
“其二,分化武家。”一条经嗣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燕王朱棣懂得‘以夷制夷’,我们便要学他这一招,‘以武制武’。那些响应幕府的大名,并非铁板一块。毛利、上杉、伊达、武田……哪一个不是心怀鬼胎的枭雄?朱棣能用土地和贸易去收买他们,我们能给的更多——正统的地位与荣耀!”
他走到二条家主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立刻派遣密使,去见那些心怀不满的大名。告诉他们,只要他们愿意奉戴皇室,讨伐国贼足利氏,驱逐外夷明寇,待王政复古之日,陛下将亲授他们‘征夷大将军’的官位,承认他们对所占领地的永久支配权!一面是向外来蛮夷低头换来的残羹冷炙,一面是来自万世一系之天皇亲授的无上荣光,他们会如何选择?”
殿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一条经嗣这宏大而阴狠的计划震惊了。这不是简单的政治投机,这是要从根基上彻底颠覆现有的秩序,将整个日本拖入一场以“尊王攘夷”为名的巨大漩涡。
“此计……太过冒险。”一位公卿喃喃道,“万一那些大名不听号令,反将我等密使献给幕府或是明军,如之奈何?”
“风险,自然是有的。”一条经嗣坦然承认,“但富贵,从来都是险中求。难道诸位,就甘心看着我等传承千年的家业,被武夫和蛮夷彻底断送吗?是跪着生,还是站着死,甚至……重新站上这个国家的权力之巅,全在今日一念之间!”
他最后的话语,如同一记重锤,敲碎了众人心中最后的犹豫。对武家数百年的积怨,对明军的恐惧,以及对恢复昔日荣光的渴望,这三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最终压倒了理智与胆怯。
“源氏长者所言极是!”二条家主第一个站出来,躬身行礼,“我二条家,愿奉摄政殿下之命,万死不辞!”
“我九条家附议!”
“近卫家亦然!”
看着一个个俯首的同僚,一条经嗣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他知道,这盘以天下为棋局,以皇权为旗帜的赌局,他已经成功地开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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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流涌动
就在京都的秘密会议结束之后,一股无形的风暴开始酝酿。
数日之内,从京都出发,无数伪装成僧侣、商人、游方艺人的密使,带着一条经嗣的亲笔信和天皇的口谕,奔赴全国各地。
在纪伊国的根来寺与高野山,僧兵集团的头领们收到了一份来自朝廷的巨额捐赠,以及一封密信。信中详述了明军在九州的“暴行”,并暗示,若能举起“护法”大旗,事后天皇将敕封其为“护国仁王寺”,地位将远超所有禅宗大寺。
在东北,伊达政宗的军营中,一位自称来自京都五山禅僧的雅士,在与伊达政宗品茶论道时,不经意地提起:“闻奥州之龙,乃桓武平氏之后,血脉高贵,远非源氏旁支的足利可比。若当今天下有难,能匡扶皇室,重振朝纲者,非龙君莫属。”这番话,让原本就作壁上观的伊达政宗,心中泛起了更深的波澜。
而在西国,刚刚因与上杉宪实闹翻而满腹怨气的毛利元就,也迎来了一位来自京都的“亲戚”——一位与毛利家有姻亲关系的下级公卿。他带来的,是一份更为赤裸的许诺:只要毛利家愿意第一个竖起“尊王”大旗,待功成之日,整个西国十一州,皆可划为毛利家的“管领”之地,由天皇敕令,名正言顺。
与此同时,一场宗教层面的舆论战,正以惊人的速度席卷全国。各地与公家关系密切的神社和寺院,开始绘声绘色地向信徒们宣讲“明寇”的可怕。
宗教宣传要点
| 宣传主题 | 具体内容 | 目标受众 |
| 佛敌神仇 | 描绘明军是无信仰的蛮夷,其火炮轰鸣,惊扰神佛安宁,是上天派来考验信徒的魔军。 | 普通民众、虔诚信徒 |
| 秽土入侵 | 宣称明军踏足的土地皆成“秽土”,神明不再庇佑,将导致瘟疫、饥荒和灾难。 | 农民、地方豪族 |
| 护法圣战 | 号召所有信徒拿起武器,保卫家园,驱逐“魔军”。宣称战死者可立地成佛,往生极乐净土。 | 僧兵、浪人、武士 |
| 神风再起 | 重提蒙元入侵时“神风”相助的旧事,预言只要全民一心,众神必将再次降下神迹,消灭外敌。 | 全体国民,增强信心 |
这套组合拳打下来,效果立竿见影。原本因为幕府征召而产生的厌战情绪,迅速被一种狂热的宗教激情所取代。许多地方的农民和浪人,甚至自发组织起“一揆”,手持竹枪,宣誓要与“佛敌”战斗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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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多之惊
博多湾,东瀛总督府。
朱棣的心情本该是极好的。他精心布置的“分化瓦解”之策,已初见成效。武田军“称病”,伊达军“观望”,毛利与上杉内讧,所谓的十三家大名联军,已是名存实亡。
然而,锦衣卫指挥使纪纲送来的一份最新情报,却让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这份情报极为零散,不成体系。
“报,我军在肥前国一处村庄征粮时,遭数百村民手持竹枪、粪叉围攻,高喊‘诛杀佛敌’。”
“报,潜入畿内地区的探子回报,近期京都各大寺庙香火鼎盛,僧侣公开宣讲明军乃‘天魔降世’,煽动信徒反抗。”
“报,有可靠消息,公家五摄政之首的一条经嗣,近期频繁秘密召见各地寺社的住持,并有大量黄金从其府库中流出,去向不明。”
“最重要的一条:一名被我们策反的下级武士称,他亲眼见到一位头戴乌帽的京都来使,进入了毛利元就的营帐,彻夜未出。”
朱棣将这些看似不相干的情报铺在桌上,眉头紧锁,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感涌上心头。他将目光投向身旁的姚广孝。
黑衣僧人姚广孝捻着佛珠,双目微闭,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凝重:“殿下,我们可能……捅了马蜂窝了。”
“马蜂窝?”朱棣冷哼一声,“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酸腐文人,能掀起什么风浪?”
“殿下,此言差矣。”姚广孝睁开眼,目光锐利如刀。“匹夫之怒,血溅五步。文人之怒,可倾天下。”
“武家争雄,争的是土地和兵马,是‘力’。此物有形,可以刀剑破之,可以利益诱之。而公家弄权,争的是人心和法统,是‘名’。此物无形,看不见,摸不着,却能号令天下,杀人于无形!殿下,您用阳谋分化了武家联盟,而这一条经嗣,正用阴谋,在宗教和法统的层面,编织一张覆盖整个东瀛的大网!”
朱棣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可以不在乎一个幕府将军,也可以蔑视一群大名,但他不能不忌惮那个被所有东瀛人,包括武士在内,都视为神明后裔的天皇。
锦衣卫可以暗杀一个大名,但绝不能动天皇一根汗毛。神机营的火炮可以轰平一座城池,但如果炮弹落入京都御所,那带来的将不是胜利,而是整个民族不死不休的仇恨。
“他们想做什么?”朱棣沉声问道。
“尊王攘夷。”姚广孝一字一顿地吐出四个字。“他们要借我大明之手,推翻足利幕府,再借天皇之名,驱逐我大明之军。殿下,您成功地将一群饿狼变成了相互猜忌的野狗,而这位一条经嗣,却正在试图将这些野狗,以及整个东瀛的绵羊,全都变成狂热的疯虎。”
朱棣走到巨大的地图前,目光死死地盯着“京都”那个小小的圆点。他仿佛能看到,一条经嗣正站在紫宸殿的阴影里,带着一丝嘲讽的微笑,注视着自己。
前方的敌人正在崩溃,但一个更古老、更狡猾、更难缠的对手,已经从历史的尘埃中苏醒,亮出了獠牙。
一场以“尊王攘夷”为号召的更大风暴,即将在地平线上升起。朱棣明白,他真正的战争,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