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链沉重的摩擦声在演武场上回荡,如同为这血腥之夜敲响的丧钟。
当卫听澜终于拖着几乎麻木的双腿,捂着还在隐隐作痛的肚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回厢房区域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演武场中央巨大的青石擂台上,他的莲弟被粗如儿臂的精铁锁链牢牢捆绑着双臂,背脊挺得笔直。
两个守虚剑宗弟子面色冷峻地站在他身后,手指按在他几处大穴之上,封死了全身内力的流转。
演武场四周围满了人。
各门各派的弟子,无论是否参与了白日里的少年英雄大会,此刻都被惊动,从各自的厢房涌出,挤在擂台边缘,窃窃私语汇成一片压抑的嗡鸣。
无数道目光如同芒刺,牢牢锁定在场地中央的黑衣少年身上。
守虚剑宗掌门方知有此刻的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他身边站着几位同样神情凝重的长老,如临大敌。
作为东道主,锦绣山庄弟子在自家地盘上被屠戮殆尽,这已不仅仅是血案,更是对守虚剑宗百年声誉的严重践踏!
消息已通过最快的信鸽送往千里之外的扬州锦绣山庄,但远水难救近火。
眼下,身为掌门的方知有必须主持这场初审,给各方一个初步的交待。
“莲弟!”卫听澜失声惊呼,拔腿就要往前冲。
然而,他刚走近几步,几柄守虚剑宗弟子的长剑便“呛啷”出鞘,将他逼停在人群边缘。
另一边,徐娇娇也被人搀扶着,跌跌撞撞地挤到了前面。
她步履摇晃,脸上满是茫然和痛苦,显然刚刚从昏迷中清醒过来。
“小卫!小卫你怎么了?谁把你绑起来了?”徐娇娇看到卫莲的模样,又惊又怒,扯着嗓子就要质问,却被守虚剑宗弟子严厉的眼神和逼近的剑锋吓得一哆嗦,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肃静!”方知有注入内力的声音压下了全场的嘈杂。
他隐忍怒意的视线扫过人群,最终落在卫莲身上,“唐门卫莲,你可知罪?”
卫莲的脸色因穴道被封而略显苍白,他没有回答方知有的问题,目光越过人群,在武当弟子聚集的方向停留了一瞬。
司玉衡纤尘不染的白色道袍在人群中异常醒目,他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冽气场,旁边的人都下意识地与他保持着距离。
然而他并未看卫莲,目光落在演武场边缘一块沾染了泥点的青石上,眉头紧蹙,仿佛那点污渍比眼前的血腥公案更让他难以忍受。
他自始至终沉默着,如同局外人。
现场所有门派,只有武当弟子的阵营中并非一片喊打喊杀之声,几位年长些的弟子正在低声交谈着。
片刻后,武当阵营中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虽不高亢,却压过了嘈杂声:“方掌门,诸位前辈,在下武当华清道人座下弟子,沧浪盟寿宴之上,若非卫莲小友冒险送药,我武当师长危矣!此恩未忘!”
“在下有一惑,若卫莲小友真欲行凶,为何选在群雄毕集、戒备森严的守虚剑宗动手?待大会结束,众人散去,路上行事岂不更为隐秘?此案疑点重重,还望方掌门明察秋毫!”
此言一出,引起一片低低的议论,不少中立门派的弟子也露出思索之色。
这确实不合常理。
然而,这短暂的理性声音,很快就被更大的浪潮淹没。
“放屁!人证物证俱在,还有什么好查的?”
“就是!唐门小子心狠手辣,擂台上的手段你们没看见吗?招招狠毒!”
“锦绣山庄十几个弟子的性命,这血仇必须血偿!”
“定是上次在西安府街头结的梁子!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对!肯定是这样!”
人群的喧嚣如同沸水,矛头直指卫莲。
卫听澜气得脸色铁青,徐娇娇更是急得直跺脚,连声大喊:“胡说!小卫不是那样的人!他怎么会杀人?你们别冤枉好人!”
就在这时,一个虚弱却带着刻骨怨毒的声音响起:“就是他!唐门卫莲!化成灰我也认得!就是他杀了我的师弟师妹们!”
围观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幸存下来的薛清宁,被两个锦绣山庄的女弟子搀扶着,摇摇晃晃地走到方知有身边。
她脸色苍白,胸口急促起伏,显然内伤极重,但她的眼睛却死死地钉在卫莲脸上,里面是滔天的恨意,仿佛要用目光将他千刀万剐。
薛清宁的指认瞬间引爆了锦绣山庄弟子和那些本就对卫莲心存嫉恨之人的情绪。
“薛师姐亲眼所见,岂会有假?!”
“凶手就是卫莲!铁证如山!”
“唐门必须给个交代!血债血偿!”
“肃静!”方知有再次厉喝,压制住失控的场面。
他转向薛清宁,声音放缓,带着安抚:“薛师侄,你伤势沉重,莫要激动,你方才所言事关重大,能否将你所见,细细道来?”
方知有话音刚落,薛清宁的身体因激动和伤痛剧烈颤抖,她深吸一口气,强撑着指向卫莲,声音嘶哑却字字泣血:“就是他!我亲眼看见,他像鬼一样出现在我们房里,见人就杀!他的动作太快了……我……我挡不住……好多血……”
她仿佛陷入了极恐怖的回忆,眼神涣散,言辞混乱,“他就是为了报复!报复我们在西安府街头斥责了他那个不知礼数的同伴!”
薛清宁发狠地抬头,目光扫过全场,哭腔带着悲愤:“诸位前辈,各位同道!那日在西安府街头,就是他们!”
她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徐娇娇和卫听澜,“他们仗着唐门势大,当众羞辱我锦绣山庄弟子!这个卫莲更是用竹筷示威,杀气毕露!我们不过是维护本门颜面,言语上略有争执,他便怀恨在心,趁夜潜入,屠我同门……其心可诛!其行当诛啊!”
说到最后,她已是声泪俱下,悲怆欲绝。
这番指认逻辑清晰,前因后果明确,加上她重伤垂危、悲愤交加的模样,极具感染力。
瞬间,场中原本还存有疑虑的目光也大多被愤怒和同情取代。
“原来如此!竟是睚眦必报的小人!”
“西安府街头发生过冲突?难怪下手如此狠毒!”
“锦绣山庄的弟子也太可怜了……”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徐娇娇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拼命挥舞着大手,“在西安府是他们先欺负人的!我们只是路见不平!小卫他……”
“够了!”方知有沉声打断徐娇娇的辩解。
薛清宁的指认将动机、时间、地点、人证都串联了起来,在庄主花非柳亲自到来前,他必须控制住局面。
于是他目光复杂地看了卫莲一眼,又扫过情绪激动的众人,最终做出决断:“唐门卫莲身负重大嫌疑,且人证指认明确,为公允计,先将其收押于后山地牢,待花庄主亲至再行公断!带下去!”
“是!”押解卫莲的守虚剑宗弟子沉声应诺,手上加力,推搡着卫莲转身。
“莲弟!”卫听澜目眦欲裂,却被几名守虚剑宗弟子挡在身前。
“小卫——!”徐娇娇哭喊着想要冲过去,也被拦了下来。
卫莲的身体被推得一个踉跄,锁链哗啦作响。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掠过悲愤的卫听澜和茫然痛哭的徐娇娇,最后在那一片或愤怒、或鄙夷、或冷漠的面孔上扫过。
没有挣扎,没有辩解,任由铁链拖曳着,在守虚剑宗弟子的押解下,一步步走下演武场,朝着后山地牢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孤绝而落寞,仿佛被整个世界的恶意所吞噬。
“等等!”就在卫莲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通往地牢的小径拐角时,徐娇娇猛地一拍自己硕大的脑门,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把旁边的人都吓了一跳。
“苏渺!苏渺呢?!”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急切地转向卫听澜。
“我送苏渺回房的时候小卫根本没跟过来,苏渺可以作证啊!小卫进去的时候里面的人肯定已经死了!苏渺当时就在隔壁!”
卫听澜黯淡的眼睛猛地一亮:“对!苏渺!那个脸上有胎记的少年!快,去找他!”
两人也顾不上其他,拔腿就朝着锦绣山庄弟子居住的那片厢房跑去。
然而,当他们焦急地敲开锦绣山庄幸存弟子的房门,询问苏渺的下落时,得到的却是充满敌意的眼神。
“苏渺?”开门的是个眼睛红肿的女弟子,语气带着嘲讽和恨意,“薛师姐刚刚指认了凶手,你们就急着来找苏渺?是想串供还是想灭口?苏渺受了惊吓,又目睹了同门惨死,早就昏厥过去了!谁也别想见他!”
说完,“砰”地一声狠狠关上了房门,差点撞到卫听澜的鼻梁。
卫听澜脸色难看至极,懊恼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廊柱上:“该死!锦绣山庄的人根本油盐不进,苏渺肯定被她们藏起来了!”
徐娇娇急得在原地团团转:“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啊?小卫不能就这么被冤枉啊!难道……难道只能等消息传回唐门……”
卫听澜闻言,更是长长叹了口气,脸上写满了担忧:“晰表哥……唉!指望他千里迢迢跑来这里?他那个性子,光是想想山门外那么多人……”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难!太难了!”
守虚剑宗后山,地牢。
厚重的石门在身后轰然关闭。
押送的守虚剑宗弟子动作粗鲁地解开了卫莲身上的锁链,掏出一颗黑色药丸。
“张嘴。”那弟子的声音毫无波澜。
卫莲抬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对方的脸,没有反抗,依言张开了嘴。
药丸被粗暴地塞入口中,一股难以形容的苦涩残留在喉咙里。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丹田处那团一直温热运转的气感在吞下药丸后变得滞涩、微弱,几乎难以察觉。
随之而来的是身体深处涌起的沉重感,连带着反应都迟钝了几分。
这药丸,不仅压制内力,更削弱了他的体力。
做完这一切,两个守虚剑宗弟子将卫莲推进了其中一间牢房,然后“哐当”一声锁上了铁栅栏门,脚步声很快远去。
卫莲踉跄了一步,站稳身体,环视四周。
牢房的墙壁是坚硬的岩石,地面铺着潮湿发霉的干草,角落里放着一个散发着恶臭的便桶,唯一的光源是走廊墙壁上一盏昏暗的油灯。
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习惯性地摸向自己的腰间——那柄唐晰亲手锻造的短刀已被收走。
手指顺着腰侧向上,滑过束腰内侧的暗扣,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那是一个扁平、贴合身体曲线的金属匣子。
暴雨梨花针。
唐晰在送行前夜,于马车中递出的唐门至宝,其设计之精妙,竟瞒过了守虚剑宗弟子的搜身。
卫莲的手指在暗器匣上轻轻摩挲了一下,随即收回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走到墙角那堆散发着霉味的干草旁盘膝坐下,动作因药物的影响而略显迟缓,闭上双眼,尝试着运转内力。
丹田内那微弱的气感在药力的压制下,仅仅只能维持一丝若有若无的联系,根本无法凝聚流转,强行催动只会带来经脉滞涩的刺痛。
他停止了尝试。
黑暗中,卫莲缓缓睁开眼。幽深的瞳孔里映着栅栏外那点摇曳的昏黄灯火,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片冰封般的沉静,以及那沉静之下,无声燃烧的、永不屈服的意志。
牢房外似乎有极其轻微的,几乎被水滴声掩盖的脚步声响起,又迅速消失,如同幽灵掠过。
卫莲的耳朵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目光沉静地投向那片浓稠的黑暗。
……
千里之外,蜀中唐门。
千机阁内灯火通明。
巨大的工作台上散落着各种零件、半成品的机括、以布满墨线和标注的图纸。
唐晰正伏在桌案一角,全神贯注。
他手中捏着一枚闪烁着幽蓝光泽的长针,正小心翼翼地将其嵌入一个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金属圆盘中心凹槽里。
“出事了!出大事了!”
千机阁沉重的大门被猛地推开,唐柔急促的声音打破了阁内的沉寂,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薄薄的信封,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和焦急。
唐晰的动作骤然一僵。
那枚即将嵌入凹槽的幽蓝银针在他指尖微微一颤,偏了毫厘。
唐柔几乎是扑到桌前,将信封重重拍在他掌心:“是终南山!守虚剑宗用最快的信鸽传来的!卫莲……卫莲他……”
唐晰撕开信封,抽出了里面那张薄薄的信纸。
他一目十行地看完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比平时更加淡漠。
唯有那双注视着信纸的眼眸深处仿佛有风暴在无声地酝酿、压缩。
“兄长?”唐柔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她从未在兄长脸上看到过如此可怕的神情,那不是愤怒的爆发,而是某种更深沉、更压抑的情绪。
唐晰缓缓地折起了信纸。
他薄唇微启,吐出的字眼冷硬如铁:
“备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