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天的暴雨。
水势汹涌的江流中,浑浊的浪头一个接一个扑上岸基,如同饥饿的黄龙,贪婪地吞噬着能触及的一切。
本就歪斜着、全靠一棵老榆树支撑的徐记小吃土屋,在连续数日的暴雨冲刷和洪水浸泡下,终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嘎吱——轰隆!”
土墙再也支撑不住,泥浆混着草杆像融化的蜡油般垮塌下来。
紧接着,屋顶发黑的茅草整个陷落,歪斜的梁木砸进汹涌的浊流,激起更大的浪花,眨眼间就被卷得无影无踪。
连那块刻着“徐记小吃”的歪斜原木招牌,也只在水面上冒了个头,便打着旋沉入水底。
徐娇娇站在远处地势稍高的土坡边缘,眼睁睁看着自己在这个陌生世界挣扎五年才垒起的蜗居,如同纸船般被洪水撕碎、吞没。
她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哭腔,泪水混着雨水滚落,冲刷着脸上的泥污。
五年,整整五年!
从身无分文、顶着这具陌生男身的恐惧,到一砖一瓦、一锅一碗地垒起这个能遮风挡雨、勉强糊口的小窝……
所有的辛苦、所有的孤独、所有深夜对着系统面板哭诉的委屈,都随着那浑浊的浪头,彻底葬送了!
“我的灶台……我刚糊的新泥啊……呜呜……”她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泥泞的坡地上,哭声撕心裂肺,引得旁边同样惊魂未定的灾民纷纷侧目,投来同情的目光。
卫莲就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浑身湿透,单薄的粗布衣服紧贴在开始显出少年轮廓的身体上,勾勒出紧绷的线条。
他脸上没有徐娇娇那种天塌地陷的崩溃,只是左手死抓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粗布袋子——那是徐娇娇五年的积蓄加上他这两个月攒下的铜板,他们此刻全部的家当。
雨水顺着卫莲额前的碎发不断淌下,他的目光越过痛哭的徐娇娇,越过那彻底消失的土屋旧址,投向更远处。
浑浊的沅江彻底失去了束缚,变成一片无边无际的黄色汪洋。
水面漂浮着破碎的屋梁、散架的家具、淹死的牲畜,甚至隐约可见被冲垮的堤坝下露出的朽烂木桩和稀疏草筋——这就是百姓口中咒骂的“豆腐渣”根基。
目光所及,只有少数几处高地的屋顶还露在水面上,如同绝望的孤岛。
哭嚎声、叫骂声、寻找亲人的嘶喊声,混杂着风雨的呼啸,构成一曲末世悲歌,在弥漫着水腥与死亡气息的空气中回荡。
“娘的!年年修坝!银子都喂了狗吗?”
“我的儿啊……谁看见我的儿了……”
“老天爷不开眼啊……全完了……”
卫听澜的身影如同雨燕般轻灵地从旁边一棵湿漉漉的大树上落下,脚尖在泥泞的地面一点,只溅起微小的泥点。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着跪地痛哭的徐娇娇,又看看沉默如冰的卫莲,一向带着笑意的脸上也只剩下凝重。
“洪水来得太猛,上游怕是决了口子。”他走到卫莲身边,声音压得很低,“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这土坡也未必安稳。”
他看了一眼卫莲手里那个沉重的布袋子,“钱没丢就好,留得青山在。”
卫莲没说话,只是将手中湿透的布袋子递给卫听澜。
卫听澜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接过袋子掂了掂,苦笑道:“承蒙信任,放心,这点分量,还不至于影响我的‘踏雪无痕’。”
他动作利落地将布袋子捆扎结实,负在自己背上,又看向依旧沉浸在巨大悲痛中无法自拔的徐娇娇。
“徐兄弟?”卫听澜试着喊了一声,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此地不宜久留!山洪、塌方,随时可能再来,先上高处避难点!” 他伸出手,想拉徐娇娇起来。
徐娇娇茫然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卫听澜,又看看那片吞噬了她一切的黄汤,身体筛糠般抖着,眼神空洞,仿佛魂魄都被洪水卷走了。
五年心血,一朝尽丧。
那个绑定在她身上、折磨了她五年的“厨神恋爱系统”任务,此刻显得如此荒谬可笑——没有店,没有灶台,她拿什么去练厨艺?拿什么去“攻略高质量男性”?
希望如同被洪水冲垮的堤坝,彻底崩溃了。
卫莲皱了皱眉,不再等待。他上前一步,俯下身,双手抓住徐娇娇粗壮的手臂,一股沛然的力量爆发出来。徐娇娇庞大沉重的身体竟被他硬生生从泥地里拔起!
“走!” 卫莲的声音短促有力,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徐娇娇混沌的意识里。
身体的移动和臂膀上传来的、几乎捏碎骨头的力道,终于让徐娇娇从绝望中惊醒了一丝。
她踉跄着被卫莲拖拽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湿滑的土坡上,麻木地跟着人流,朝着更高处的山林临时避难点艰难跋涉。
卫听澜则背负着他们全部的家当,身形飘逸地跟在后面,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和脚下松动的地面。
避难点位于小镇后方一座相对平缓的山坡上,林木稀疏,挤满了劫后余生的灾民。
临时搭建的简陋窝棚根本无法抵挡持续的暴雨,人们蜷缩在树下、岩石凹陷处,用能找到的一切东西遮挡风雨。
饥饿、寒冷、失去亲人和家园的痛苦,像瘟疫一样弥漫。
压抑的哭泣、绝望的咒骂、病弱的呻吟,交织成一片愁云惨雾。
“朝廷的狗官!年年收税修堤!修的什么破烂玩意儿!”
“说好的赈灾粮呢?怎么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我那三亩水田……刚插的秧苗啊……全泡汤了……下半年吃什么啊……”
徐娇娇背靠着一棵大树的树干滑坐在地,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无声地耸动着。
那点因卫听澜出现而燃起的、关于任务和未来的微弱火苗,在滔天洪水和彻底的家园毁灭面前,脆弱得连一丝青烟都没剩下。
太累了。
从莫名其妙穿越到这个鬼地方,顶着这具让她羞耻又恐惧的男身,在格格不入的异世里像只老鼠一样挣扎求生,耗尽心力才垒起那个能称之为“家”的破土屋……
现在,什么都没了。
连重新开始的力气,似乎都被洪水彻底冲走了。
卫莲没有去安慰徐娇娇。
他选了一处相对干燥些的岩石,默默坐下,目光穿透雨幕,落在山下那片无边无际的浑浊汪洋上。
宗师积分栏里银色的数字在意识深处静静悬浮,他心中飞快地盘算着。
下一步,必须尽快离开这片被洪水隔绝的死地。
去哪里?做什么?内力修炼不能停,卫听澜是现成的引路人……
一张粗糙但清晰的生存路线图,在他理智到近乎无情的心智中迅速勾勒成型。
卫听澜安置好那个沉重的钱袋,走到徐娇娇身边,拍了拍那厚实得如同门板一般的肩膀。
“徐兄弟,”他的声音刻意放得轻松,带着一种江湖人特有的豁达,“人没事,钱也保住了,这便是天大的幸事!哭坏了身子可不值当。”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沉默的卫莲,脸上又浮现出那惯有的、仿佛能驱散阴霾的笑意,“这破地方,毁了也就毁了,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容身?”
徐娇娇埋在臂弯里的脑袋微微动了一下。
卫听澜趁热打铁,折扇在掌心“啪”地一拍,仿佛敲定了什么大买卖:“你看,在下呢,薄有资财,最不缺的就是这黄白之物!小卫兄弟一手化腐朽为神奇的厨艺,便是点石成金的本事!”
然后,他的扇子指向徐娇娇,“徐兄弟你……呃,经营有方,待人热情!咱们三个联手——我出钱,小卫出力,你张罗场面,找个繁华安稳的大城,盘他个临街的好铺面!重开‘徐记’,不,开个比‘徐记’大十倍的酒楼!保管客似云来,日进斗金!如何?”
徐娇娇慢慢抬起了头。
雨水和泪水在她粗犷的脸上冲出沟壑,眼睛红肿,但卫听澜描绘的那幅“日进斗金”的蓝图,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她眼前厚重的绝望阴云。
对啊!
她的终极目标,是刷够五个高质量男性的好感度,好让这该死的“厨神恋爱系统”放她回家!
开食肆,赚钱,锻炼厨艺,都只是手段,手段没了,可以再找!只要有启动资金……
这个念头像一针强心剂,让她近乎枯死的心重新跳动起来。
徐娇娇抹了把脸上的水渍,努力吸了吸鼻子,看向旁边依旧沉默望着洪水的卫莲,声音嘶哑却带着一丝重新燃起的希冀:“卫公子说得好像有点道理?要不,咱们就跟着他混?好歹有条活路。”
卫莲终于将目光从浑浊的江面上收了回来。
他看向徐娇娇,那张苍白俊秀的少年面孔上没有任何情绪浮动,仿佛早已看穿了她所有的心思。
他没有丝毫犹豫,只吐出一个清晰笃定的字:
“好。”
【宗师积分:+1】
意识深处,那个银色的数字无声地跳动了一下。
跟着卫听澜,既能继续蹭他的内力指导,又能稳定地从这个似乎对自己“意志”颇为欣赏的公子哥身上薅到宗师积分,还能解决徐娇娇这个不稳定因素的生存问题,避免她因绝望而拖后腿。
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至于卫听澜描绘的酒楼蓝图……那不过是空中楼阁。
他需要的,只是一个稳定提升力量、积累资本的环境,直到足够强大,或者攒够积分离开。
卫听澜闻言,脸上笑意更盛,折扇唰地展开,仿佛这滔天洪水、遍地哀鸿都成了他江湖画卷的背景板:“好,那就这么定了!从此咱们三人,便是一条船上的兄弟!有福同享,有难……”
他看了一眼山下翻滚的浊浪,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讪讪地收起扇子,“等这水退一退,道路能走了,咱们就出发。”
他话音刚落,旁边一个蜷缩在破油布下的老农,用漏风的嘴发出凄凉的冷笑:“走?往哪走?官道早让泥石流埋了!狗日的官府到现在连粒赈灾的米都没见着!等着吧,饿死、病死……迟早的事!”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在刚刚因卫听澜提议而升起一丝暖意的徐娇娇心头。她脸上的希冀又黯淡下去,茫然地看着雨幕下绝望的人群。
卫听澜皱了皱眉,没理会那老农的丧气话,走到卫莲身边坐下,压低声音:“还得再熬几日,道路不通,强行下山就是找死,等水势稍退,官府……或者江湖上总该有人来探路。”
他望着山下那片死亡之海,清俊的眉宇间也笼上了一层忧色,“天灾无情,人祸更甚啊!”
卫莲没应声,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
徐娇娇眼神空洞地望着雨幕,卫听澜坐在湿漉漉的石头上,眉宇间是少见的凝重。
在这片被洪水撕裂的土地边缘,在无数悲泣与诅咒交织的哀歌里,三个来自不同世界、背负不同宿命的灵魂,因一场滔天浩劫,被命运粗粝的绳索,紧紧地捆缚在了一起。
浑浊的江面上,漂浮的屋梁残骸随波起伏,像这个庞大王朝肌体上溃烂剥落的疮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