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扶妤跨进大殿时,元云岳正坐在矮凳上,一边喝姜汤,一边伸手在火盆上烤火。
他端着汤碗的手肘撑在屈起的一条腿上,斜靠着矮凳扶手,朝元扶妤看去。
“闲王殿下,劳烦屏退左右……”元扶妤开口。
“如此郑重?”
元云岳轻笑一声,如往常那般不端王爷架子,却也未有让殿内寻竹退下的意思。
元扶妤缓慢踱步至火盆前,伸手在火盆上烤火:“既然殿下不肯屏退左右,可否借殿下笔墨一用?”
“寻竹。”元云岳示意寻竹给元扶妤准备。
寻竹立刻带人抬来矮桌,将笔、纸、砚台,与坐垫。
元扶妤揽袖,跪坐在软垫上,提笔蘸墨,在纸上落笔。
一行十一字。
搁笔,元扶妤将纸张叠起递给元云岳。
元云岳似笑非笑看着元扶妤,随手将汤碗放在一旁,伸手接过,如一位纵容晚辈胡闹的上位者。
纸张展开,遒劲有力的字迹出现在元云岳眼前。
【姐姐永远不能不喜欢三蛋】
元云岳面色陡然一变,猛地将纸合上攥住:“寻竹,退下!”
寻竹看着元云岳的表情,下意识朝面色沉着的元扶妤看了眼,恭敬退下。
殿内,就剩下元扶妤和元云岳两人。
元云岳举着手中的纸张:“你怎么会……和长公主的字迹一模一样,怎么会知道这句话?”
“说来荒谬,我死后夺舍了崔四娘。”元扶妤望着元云岳的眼,“三蛋,我是你姐姐。”
元云岳定定看了元扶妤半晌,面颊血色退去,却突然轻笑一声。
“你以为,你模仿得了长公主的字迹,知道我与长公主年幼时的约定,就能冒充长公主了?你该不会便是如此骗了何义臣,和金旗十八卫吧?”
“我原本,只想利用长公主心腹的身份徐徐图之,可……芸萍姐死了。”元扶妤紧紧攥住衣袖中的手,眼眶泛红,“报仇,我需要人手。我的秘密你知道的最多,你尽管问,且看我答不答得出。”
“可笑!荒谬!你若真是长公主心腹,知道长公主之事有什么奇怪的。”元云岳随手将信纸丢入火盆之中。
火舌舔舐纸张,随着炭火爆破声响,火苗腾然往上窜了窜又暗淡下去。
“即便是心腹,也不可能将一个人所有秘密尽知。就像……我不可能告诉旁人,你是元家人,但非元家血脉。真正的元云岳早产,撑了二十天就没了,二叔忧心二婶悲伤过度撑不下去,以带元云岳外出求医为说辞离家,半年后带回了你。知道此事的人算上你和二叔,只有我。”
在听到元扶妤说他是元家人但不是元家血脉时,元云岳瞳仁不受控猛然睁大。
元云岳是被二叔抱养回来这件事,元扶妤和元云岳是在二婶病逝第二晚知道的。
六岁的元云岳半夜睡醒了哭着找娘。
元扶妤牵着元云岳去灵堂时,便看到二叔拉着棺木里二婶的手,泣不成声坦白了当年之事。
那时,年幼的元云岳很怕家里其他人知道他不是元家人,就不会再喜欢他。
在二婶葬礼后,元云岳收拾了自己的小包袱要悄悄离开元家,被元扶妤给抓了回去。
小小的元云岳抱着自己的小包袱,脸上挂着眼泪鼻涕,逼着元扶妤起誓,就算家里其他人知道他的身世后不喜欢他了,姐姐也永远不能不喜欢三蛋。
“也正是因你并非元家血脉,我从未信过太医所说,我、你还有小皇帝的心衰之症,是元家血脉相传,笃定我们三人是被下毒了。”元扶妤语声不紧不慢,“我还活着时,对外将你圈禁,实则……是你在为我和小皇帝试药。”
元云岳呼吸急促,看向定定望着他的元扶妤,那双眼凌厉的压迫感,就像他的姐姐就在眼前,一瞬让他指尖和头皮都是麻的。
“还是不敢问?”元扶妤问。
元云岳盯着元扶妤扬声对殿外的人喊道:“寻竹!带殿外所有人退下,不许靠近!”
寻竹闻言大感疑惑,还是依言将护卫都带了下去。
元云岳克制自己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开口声音都是带着颤抖的:“当年先皇病重,群臣在皇帝寝宫外,跪求先帝不可让长公主摄政,先皇大怒要杀群臣之事,说了什么?长公主……说了什么?”
元扶妤听到这话,嗤笑:“要杀朝臣的不是先皇,是我。先皇不愿杀人,问我,你要杀人,凭什么要你老子背锅?我告诉先皇,先皇不背锅……这摄政监国的位置,我坐不稳。”
元云岳眼仁瞪得越发大。
元扶妤的亲爹在世时,一直都是元扶妤杀人亲爹背锅。
后来,元扶妤的爹走了,扶了小皇帝上位,便是元扶妤杀人自己认。
那时,有朝臣说元扶妤自从先皇离世后为了独揽大权,变得嗜杀残暴不仁,可元云岳知道他的姐姐从头到尾从未变过。
“你还想问什么?”元扶妤问。
元云岳手指都在颤抖,他双目泛红,哽咽开口:“长公主最后一次出征回来,先皇召见,说了什么……”
元扶妤想起那日,与自己父亲的对峙。
那是元家得到天下后,他们父女头一次站在对立面。
可时至今日,元扶妤仍不觉自己有错。
她微微抬着下颚望着元云岳:“我要摄政,要做储君,我元扶妤未生在皇家,却夺了皇权,是命运天大的馈赠,给了我争夺皇权的根基……”
元云岳睁大了充血的眼仁,他想撑着座椅扶手站起身,却打翻了姜汤。
那日大殿之中,皇帝大伯的厉声训斥:“是朕的错,纵的你野心昭彰!这世道哪有公主摄政,女子做储君的先例!你要开设女子学堂朕准了,你要女子为官,朕也准了!如今……你竟还要以女子之身挑战祖宗礼法要摄政,要做储君,你是非要为了你的野心,搅得朝局不稳天下大乱才满意吗?”
面对帝王威压,浑身是血一身银甲的元扶妤单手撑地缓缓站起身:“什么祖宗礼法!”
她那双带着杀气的眼灼热如烈火,语声沉稳又高昂:“我元扶妤未生在皇家,却夺了皇权,这是命运天大的馈赠,给了我争夺皇权的根基,我就该有揽山河入怀的气魄和野心,我该登高位、握大权!没有先例,我便是先例,以己之身,行己之道,做指路灯,燎原火,野心昭彰的破局者!破观念、破陈规,破千百年来以礼法栓在女人脖子上狗链子似的枷锁,有何不可?”
他记得,那日元扶妤狂傲的声音,久久回荡在大殿之中,让他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