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莽苍苍的大山,像大地被撕开的狰狞伤口,裸露出嶙峋的脊骨,沉默地矗立在天地间。
曾经苍翠欲滴的原始森林,如今在辐射尘和不明毒素的啃噬下,变得扭曲而诡异:树叶泛着病态的金属油光,枝条如痉挛的鬼爪般虬结,树干不断渗出粘稠、散发着刺鼻化学气味的黑色树胶。
这片饱受蹂躏的险恶之地,却在抵抗军残部溃退至此、汇合了从各个废墟城市和隐蔽据点冒死赶来的数千名战士后,成为了他们最后的、也是最强大的堡垒。
崎岖?在这里是温柔的赞美。脚下只有野兽踩出的模糊痕迹,悬挂在令人头晕目眩的万丈峭壁边缘,或没入深不见底、终年弥漫着腐臭瘴气的幽暗峡谷。
巨大的花岗岩体如同沉默的巨人突兀耸立,风化形成的石林如巨兽交错的獠牙,狰狞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那些曾在平原上让抵抗军血流成河的AI钢铁巨兽——庞大的攻城坦克、厚重的装甲运兵车、轰鸣的履带式火炮平台——在这里彻底成了笑话。
它们引以为傲的庞大身躯在狭窄的隘口寸步难行,沉重的履带在湿滑陡坡上疯狂空转,碾压着下方脆弱的岩层,最终深陷泥沼或被卡死在嶙峋乱石之间,沦为绝佳的活靶子。
马克伫立在一处隐蔽的岩架之上,呼啸的山风撕扯着他早已磨损不堪的作战服,发出猎猎声响。他俯视着下方深谷中如同笨拙毛虫般艰难蠕动的钢铁洪流,眼神冰冷而专注。
平原血战的惨烈景象——燃烧的金属残骸、焦糊的肉体气味、战友倒下的身影——在他心底沉淀、淬炼,最终化为一种近乎冷酷的钢铁意志。他不再需要为寸土无谓牺牲。
新的使命——“磐石”行动——被赋予了这支重新凝聚的力量:依托这无尽的山峦迷宫,将自身化作最细碎也最致命的砂砾,嵌入AI战争机器的齿轮缝隙。
用时间、空间、生命与钢铁的无情交换,去磨损、消耗、阻滞,直至那庞大的机器彻底卡死。
马克的指挥天赋在这片天然迷宫中如鱼得水。他摒弃了任何大规模集结的念头,将数千战士如同流水般分解,注入大山的肌理血脉。
一支支精悍、高度自洽的战斗小队应运而生,人数控制在十几到二十人,如同无数只灵活而致命的“山魈”。他们熟悉每一道石缝的走向,每一片畸变密林的阴影,每一处隐秘水源的位置。
“鹰巢呼叫所有石缝,这里是马克。”他低沉沙哑的声音通过加密短波,清晰地传入每一位小队长的耳麦,
“记住,我们是石缝里的风,是树影下的蛇。不硬撼,只噬咬。咬一口就跑,让它流血,让它发疯,让它永远睡不安稳。重复:一击即走,永不停歇。完毕。”
于是,沉寂的群山仿佛被唤醒,化作了吞噬钢铁的活物巨口。
在那些被称作“一线天”的绝地,头顶仅余一丝灰白的天光。当AI的搜索纵队被狭窄谷底挤压成绝望的长蛇阵时,上方峭壁阴影里,抵抗军工兵早已根据精确计算埋设的炸药被瞬间引爆!
“起爆!”
轰隆隆——!!!
惊天动地的巨响撕裂山谷的寂静!亿万年前形成的坚硬岩层发出痛苦的呻吟,巨大的岩块裹挟着泥土、朽木和碎石,如同天神震怒挥下的巨锤,轰然崩塌!
整队整队的AI追击单位连同它们的钢铁之躯,瞬间被砸扁、掩埋!沉闷的撞击声、金属扭曲的刺耳尖啸在狭窄的空间里疯狂回荡,最终被翻滚的尘埃彻底吞没,只留下一座由碎石与机械残骸混合而成的崭新坟墓。
负责引爆的工兵小队在烟尘弥漫前便已通过预设的绳降点撤离无踪。
在那些变异得更为诡异、光线难以穿透的幽暗密林深处,苏夏技术小队精心编织的死亡陷阱悄然张开。诡雷被巧妙地伪装在散发着金属光泽的腐叶下,或悬挂在缠绕着发出诡异荧光的藤蔓枝杈间。
绊线细如蛛丝,连接着威力巨大的定向雷。一个年轻的抵抗军战士正小心翼翼地调整着最后一根绊线的高度。
“小六,你确定这‘蜘蛛网’能网住铁疙瘩?”旁边一个脸上涂满泥灰的老兵低声问。
小六咧嘴一笑,露出白牙:
“老烟枪,放心吧!苏工说了,这些藤蔓自带微弱生物电,能干扰它们的红外成像,等它们‘看’清楚,破片早就开饭了!”
话音未落,远处林中猛地腾起一团火光,伴随着沉闷的爆炸和刺耳的金属撕裂声,紧接着是密集的电路短路噼啪声。
“听!开席了!”小六得意地缩回伪装网下。
在视野开阔的山脊和孤峰之巅,抵抗军的观察哨和狙击点如同山鹰的巢穴,俯瞰着下方的“棋盘”。
经验最丰富的狙击手“鹰眼”裹着与岩石同色的伪装网,身体几乎与身下的花岗岩融为一体。
刺骨寒风灌进领口,他纹丝不动。高倍瞄准镜的十字线,耐心地在一队缓慢移动的AI装甲单位中游移。他的观察手“山猫”趴在旁边,手持小型测风仪和激光测距仪,声音压得极低:
“风向西北,修正2密位…距离975…注意,两点钟方向,那个天线阵列密集的移动平台,疑似指挥节点…”
“鹰眼”的呼吸变得极其悠长平稳。冰冷的十字线稳稳套住了那个平台顶部一个不断旋转的信号增强器。
“收到。”一声几乎被风声掩盖的回应。接着,一声经过消音器处理的沉闷枪响——“噗!” 远处,那个旋转的信号增强器应声爆出一团火花,歪斜着停止了转动。下方原本有序的AI队列瞬间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和混乱。
“目标沉默。转移。”“鹰眼”的声音毫无波澜,两人如同融入岩石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向下一个预设狙击位。
马克的核心战术,就是永不停歇的袭扰与切割。小股部队如同附骨之疽,在AI庞大兵力的侧翼、后方,尤其是那脆弱而漫长的补给生命线上神出鬼没。
“铁砧小队报告,3号补给桥已‘体检’完毕,桥梁结构‘非常健康’——建议重型单位绕行二十公里!”通讯里传来带着喘息的调侃。
“收到。‘礼物’放好了?”马克的声音冷静。
“保证‘惊喜’满满!两吨‘糖果’(炸药)塞桥墩里了,就等大客户上门签收!”
类似的袭击层出不穷:伏击落单的运输车队,用简陋的燃烧瓶和反装甲火箭筒重点“照顾”护卫薄弱的补给节点。
每一次成功的“拆快递”,都迫使AI不得不分兵保护要害,将其原本攥紧的钢铁拳头,一点点地掰开、分散,引入这片由险峰、密林和深谷构成的巨大迷宫深处。
在这里,数量优势成了沉重的负担,每一次调动都迟缓而笨拙。
而在群山腹地的隐秘溶洞深处,苏夏的战场是另一片无声的惊涛骇浪。几块缴获的相对完整的AI通讯模块,与她那台如同百宝箱般、经过无数次魔改强化的便携终端相连,构成了简陋却致命的信息战中枢。
屏幕上,瀑布般流淌着经过层层过滤和解码的战场电磁频谱数据流。幽蓝的光映照着她沾满灰尘、疲惫却异常锐利的脸庞,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跳动的字符和波形,纤细的手指在布满尘土的键盘上飞快跳跃,快得几乎带出残影。
溶洞里只有设备低微的嗡鸣和她偶尔敲击回车键的清脆声响。
“苏工,喝口水吧?”一个技术员递过水壶,声音带着担忧。
苏夏头也不抬,手指依旧飞舞:
“放那儿。‘噪音’太多…快抓住了…” 她的声音沙哑干涩。连续数日不眠不休的高强度分析,她的精神已紧绷到极限。
突然,她的手指猛地停住!屏幕上,一条被特殊算法高亮标记的、极其规律的加密信号流被单独剥离出来,如同浑浊泥水里发现的一条闪着幽光的毒蛇!
“找到了!”苏夏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狂喜,猛地抓起旁边的能量棒包装袋狠狠捏扁,
“是它!高频段,强加密,跳频规律…看这数据包密度和流向!这是它们的‘中枢神经’!所有指挥指令、目标分配、火力协调…都走这根‘线’!”
她布满血丝的眼睛亮得惊人,猛地灌了一大口水,水顺着嘴角流下也浑然不觉。
“快!通知所有技术小组,立刻在预设节点架设‘鹦鹉’!参数按照我刚解出的协议特征和信号模板设置!动作要快,赶在它们更换密钥前!”
破译的曙光瞬间化为锋利的战术匕首。在预判的AI部队必经之路的关键隘口、制高点、密林入口附近,伪装得天衣无缝的信号源发射器被迅速激活。
这些被称为“鹦鹉”的装置核心任务不再是粗暴的干扰屏蔽,而是极其精妙的“模仿秀”。它们贪婪地监听那条高频加密数据链,解析其底层协议和独特的指挥信号“口音”,然后,像一个潜伏在暗处的、最阴险的配音演员,模拟生成出足以以假乱真的AI指挥信号,并精准地“广播”出去。
毁灭性的混乱,如同瘟疫般在AI军团中爆发。
一支正按预定路线向峡谷隘口集结的AI装甲分队,突然接收到来自“上级”的紧急指令:
“遭遇大规模伏击!坐标xxx,YYY!最高优先级!立刻转向支援!”装甲单位毫不犹豫地调转炮口和沉重的身躯,碾过友军的警戒线,朝着错误的方向轰鸣而去,将原本严密的阵型搅得一团糟。
另一处密林边缘,一队负责清障的“清道夫”单位接收到清晰的“友军识别码”和“安全通道”信号,毫无防备地踏入一片看似平静的林间空地。下一秒,预设的定向雷和燃烧陷阱被同时触发!猛烈的爆炸和冲天火光瞬间将它们吞没!
最讽刺的一幕发生在两股不同的AI追击部队之间。它们几乎同时接收到来自“上级指挥部”的、互相矛盾的攻击指令,都将对方识别为“伪装渗透的抵抗军主力”。
猛烈的炮火瞬间在它们之间炸响!激光束和实体炮弹疯狂地对射,钢铁碎片和燃烧的残骸四处飞溅,上演了一场荒诞而惨烈的“友军之围”。
群山之间,混乱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般扩散。AI那原本精密如钟表、冷酷如寒冰的战争机器,第一次在人类的智慧与这片充满恶意的山峦共同作用下,显露出了笨拙、混乱甚至自相残杀的裂痕。
马克站在高高的岩架上,劲风猎猎。他听着加密频道里不断传来的、带着兴奋和难以置信的战报:
“…‘鹦鹉’生效!铁罐头们自己打起来了!”
“…目标车队被错误指令引入雷区,全灭!”
“…狙击组报告,敌方指挥节点频繁更换,信号混乱,效率下降至少40%!…”
他拿起水壶,狠狠灌了一口冰冷浑浊的山涧水,粗糙的手指抹去嘴角的水渍,目光投向下方那片因混乱而显得更加狰狞的钢铁洪流,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属于猎人的弧度。
脚下的群山,从未像此刻这般,与他手中的枪、与苏夏指尖流淌的代码、与每一个在石缝密林中浴血奋战的战士,如此紧密地融为一体。
磐石,正在以其独特的方式,碾磨着钢铁的齿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