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皮肤上的刺痛感唤醒了淑娴。她戒备着睁眼,不是胡四,是媚娘来了。媚娘拿来了胭脂水粉、画眉用的黛石、一壶茶,还有一面镜子。玻璃镜面嵌在一个金属镜托上,吸引淑娴注意力的是那个镜托。那是一个神像?或者魔像?总之,看起来是个怒目的人头,正用双手托着镜面。奇怪的是,那个头的两眼中间多了一只竖着的眼睛。媚娘将这些东西都放在梳妆台上。淑娴坐到梳妆台前的绣墩上。媚娘去外间搬了一个凳子来,坐在淑娴旁边。
“这里已经有镜子了。”淑娴说。
“哦,这不是普通的镜子。你有没有听说过,大明法王阵?”
淑娴回想了一下,好像在偷窥暮霞的时候,听他们提起过,但是她不想暴露自己的能力。“没听说过,那是什么?”
“这是一个能照见纤毫的法阵,能将通天崖各处发生的所有事情都纳入大明法王眼里。”
“主持这个法阵的人,能看到所有地方发生的所有事情?真的这么厉害?”
“唔,差不多吧,大概只除了某些具有特殊法力的地方,比如这个黄金屋。”
“这个镜子和大明法王阵有什么关系?”
“你可以把它想成大明法王的眼睛,我们可以通过它看见外面发生的事。有人来救你了?你不想看看吗?”
淑娴不懂,这是胡四想让她看,还是媚娘想让她看。但她没问,因为镜子里的人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媚娘在一旁介绍:“这是齐少华道长,来自蜀山,他还有个外号叫天谴煞星,意思是,妖怪遇到他,就会像遭遇天谴一样,逃不脱、活不了。这些年,他杀过的妖可能已经上万了。”
淑娴有点捉摸不透,媚娘到底为什么要这样说。是告诉她,齐少华能救她出去吗?
镜子里,齐少华正在站在黄金屋外面。从两者的大小对比来看,现在的黄金屋从外面看只有一张简单的架子床那么大。就算没有黄金钥匙,齐少华大概也能直接带走黄金屋。看样子就要得救了,淑娴忍不住偷瞄窗外。而媚娘竟然一点都不紧张,丝毫不像就要被天谴煞星制裁的样子。为什么?她有自信能立刻制服我要挟齐道长吗?哦,对,没有钥匙,齐道长进不来,所以她才不慌。
齐少华趴在黄金屋的窗户上看了一眼,一脚踢翻黄金屋。
啊——嗯?淑娴心里的尖叫变成了疑惑,为什么屋子没有翻,甚至连一丝摇晃都没有?
齐少华离开黄金屋,继续向前转过一道树篱,他面前又是一个黄金屋。
“怎么回事?有很多个黄金屋吗?还是齐道长在一个迷宫里?”淑娴问。
“哦,这么说吧,在我来这里之前,齐道长已经翻过五六个黄金屋了。你猜是怎么回事?”
“他翻的那些是黄金屋的幻影?”
“很接近了。那些是黄金屋的复制品,不是幻影。”
“两者的区别是?”
“假如是幻影,有形而无质,齐道长一眼就能看透,根本不需要靠近察看。这是大王的复制魔法,他能复制出无穷无尽的黄金屋。”
淑娴感觉自己的心沉下去了。“这些复制出来的黄金屋,和真的完全一样?”
“你说呢?”
“黄金屋这么厉害的魔法牢笼,大概不可能那么容易复制吧?”
“快看。”
镜子里的景象发生了变化。这是一个花园,周围是开花的石楠树,中间是一大片青草地,青草中间杂着各色野花。这一个黄金屋就放在草地上。齐少华的手刚一碰到黄金屋,就立刻缩了回来,像被烫到一样。一个半裸的美女从黄金屋出来,身姿曼妙、好像她什么都穿了,但又什么都没穿,淑娴从未见过有人或妖这样穿衣服的。美女扑向齐少华,将他抱了个结结实实。
淑娴惊呆了。她震惊的原因不在于那个美女身上的布料之少,也不在于齐少华那么好的身手为什么避让不开,而是,那个美女长着自己的脸。
美女在齐少华身上磨蹭,口里还发出呻吟。没错,这镜子还能传音,传得特别清晰,连呼吸声都能听到。淑娴莫名红了脸。
“放开我。不要逼我动手。”齐少华试图推开美女,却没有成功。因为他根本不敢落手,好像那美女光滑的皮肤上都涂了毒药。
美女小声哀求:“你不是来救我的吗?我好难受,救我,唔,救我。”
齐少华终于将美女震开,美女倒地之后,在地上扭动着。四面八方出来了更多的美女,这些美女穿的更少。好在大多数美女的手里都抱着一件乐器,算是有些遮挡。美女们边弹奏边跳舞,一个手中没有乐器的美女还唱起了歌。
“此生多难苦且短,天地为炉阴阳炭。早起高歌英雄志,晚来又觉心胆寒。王侯将相转眼逝,不如温玉伴君眠。花开堪折直须折,美人如花适时摘……”
在淑娴听来,音乐美妙得令人忘记呼吸,歌声更加柔美动人。可是齐少华却好像很难受的样子。
“我这辈子从未破过色戒,就凭你们这些妖魔鬼怪,岂能诱惑我?滚!”
齐少华说的最后一个带着不小的法力,淑娴突然心里一凛。那些妖娆的美女们也受惊停了下来。但只停了两次呼吸那么长的时间。那个假扮淑娴的女妖长叹一声,仿佛极尽哀怨。淑娴不由想起一句诗——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那个唱歌的美女又唱了起来。各种乐器陆续跟上,交织成了一张网。齐少华露出一丝惊慌之色,盘腿坐下,闭眼,不再说话。
美女们更贴近齐少华一些,但好像又不敢靠太近,继续唱歌跳舞。只有那个假扮淑娴的美女贴了过去,靠在齐少华背上,搂着他的脖子,软语哀求,温柔摩挲。但齐少华不为所动,好像变成了木石似的。没拿乐器的几个美女跳出一种奇怪的舞步,渴望、试探、轻微碰触、更深更迫切的渴望。
这些画面却充满了美和诱惑,淑娴好像变成了一片轻飘飘的羽毛,一阵风就能吹跑。手背上突然传来一阵美妙的触感,淑娴拼命咬住嘴唇才咽下去一声呻吟。天呐,她怎么像里面那个没有廉耻的女妖一样乱叫了?媚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起来,右手按着淑娴的左手,轻轻抚摸。
媚娘微笑着,脸贴到淑娴脸上,“我可以教你,如何体验世上最销魂的快乐。”
这时,淑娴反倒清醒过来。因为她捕捉到了,媚娘眼里那一闪而逝的光,那是猎手就要捉到猎物时的眼神,她曾经在一只猫的眼里看到过。她有些明白了,为什么他们要让她看镜子里的东西。淑娴跳了起来,躲开媚娘,也躲开镜子。
媚娘坐回自己的凳子上,喝了口茶。好像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
“齐道长为什么不直接打飞或杀死那些女妖?”清醒过来之后,淑娴立刻发现了这个漏洞。“难道那些女妖都比齐道长更厉害?”
“当然不是。如果单凭实力,所有这些妖加起来都不够齐道长打的。只是,从他跨进芳华宫开始,他前进的每一步都是陷阱。在你看到他之前,他已经打赢了好几波侍卫,疲倦一点点增加。他碰过的每一个黄金屋,都给他注射了些许毒素。”媚娘指了指镜子。“在这个黄金屋,他看见了‘你’,心神失守了一刹那。但,对于销魂阵来说,这就够了。”
“原来这叫销魂阵。他会怎么样?”
“唔,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反正,你可以一直看下去。可能会非常,激情澎湃哦。”媚娘盯着镜子,颇为遗憾地说,“那个主角本来该是我……我要去就近看热闹,说不定还能参与一下,你自便吧。”
淑娴当然不敢也不想再看镜子。她切换到花火的视界。很好,花火已经回到纤云那边,路上没有发生什么意外。此时,他们正看着一只鸟。那只鸟看着像一只鹦鹉,全身的羽毛都是金色的,闪闪发光。天呐,淑娴真是受够了黄金色的东西了。
纤云问:“青岚和齐道长,仍然还好好的吧?”青岚是纤云给淑娴取的名字。
那只鸟用胡四的声音说:“当然,好得不得了。一个在黄金屋里,一个在温柔乡中,全都毫发无伤。我的条件你们考虑得怎么样了?”
石中焰说:“绝不可能。”
胡四说:“之前雕无极和你们谈的条件,是在王之对决中,你先打赢我,然后再输给他。现在,我们省了一个步骤,你直接输给我就行——”
“闭嘴!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杀了你。”石中焰大怒。
胡四继续说,就像根本没被打断一样。“对于你们来说,我开的条件和雕无极并没有什么不同。你们仍然可以自由自在,带上愿意追随你们的妖,离开通天崖。我保证不惩罚任何一个跟随你们造反的妖。”
花火说:“若我们不答应,又如何?”
“何必逼我说伤感情的话?若注定要败要死,我保证会带很多妖给我陪葬,或者,将他们全都变成僵尸也挺好玩。”
石中焰说:“你真的这么无耻?就没有任何一点荣誉可言吗?我从未听过任何一场王之对决是靠要挟来定输赢的,也从未听说一个王会这样使用玉玺。”
“废话,你怎么可能听说?哪一个获胜者会说自己是靠手段赢的?肯定都说自己赢得光明正大。等我赢了,我也会让整个妖界知道,我是靠自己的实力赢的。”
“无耻至极。”
“而你,愚蠢至极。你最蠢的地方就是,不懂得,阴谋诡计才应该是一个王最大的实力。”
纤云说:“你那么聪明,又有玉玺在手,为什么赢的是我们?为什么那么多妖迫不及待加入我们?”
“你们还没有占领王宫、拿到玉玺,算赢吗?总之,还有几天时间,你们好好商议。这一次,聪明些。”
花火将鸟送出去,交给一个头发眼睛全是碧绿色的女妖。
等花火回到刚才的屋子,屋子里正处于一种奇怪的寂静中,就像是某种巨大的声响刚刚爆发之后产生的寂静。纤云的眼泪还没止住。
石中焰向纤云伸出手,却又缩回去。“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故意输给胡四。对雕无极,也许我能强忍羞辱认输。对胡四,绝对不行。看看他把通天崖变成了什么样?就算只为了追随我们的妖,我也不能让他当王。”
“但我们就只有这一个女儿,至少我,只有这一个女儿,我不能再生孩子了。不像你,随时可以和其他女妖再生其他孩子。”
“你在胡说什么?在你眼里,我是这样的?”
淑娴说:“别吵了,别为我吵架。”但是没有谁能听见她的话。淑娴头痛退出。
黄金屋内,镜子里,依然还在上演之前的戏码。齐少华还是一动不动,随便那些美女怎么动。淑娴继续她的日常,休息、练习循环,直到累得睡着。
她做了一个梦。她趴在窗户上,往外看。突然,一个骷髅头在窗外直勾勾地看着她。那个骷髅头只剩下白色骨头,没有血肉,当然也没有眼睛,只有两个黑洞,但淑娴就是能感觉到骷髅在看着她。然后,那骷髅笑了,淑娴毛骨悚然。骷髅抬起白骨手爪,指向她身后。她回头一看,金屋里多了好几具骷髅。不知怎么,她意识到,那些骷髅是父母和花火。不!不!我不要你们变成僵尸。
淑娴尖叫着醒来,还好,金屋里仍然只有她。上次看见骷髅,还是通过几年前通过暮霞的眼睛看的。不知道她为什么把僵尸和骷髅联系在了一起。她倒了一杯水喝下,定了定神,又去花火那边看,有没有什么新的进展。这一次,花火面前只有纤云,石中焰不在。
花火说:“我们在芳华宫的眼线传来报告,齐道长被困销魂阵中——”
“销魂阵?糟了。”
“齐道长这辈子从不近女色,销魂阵应该不能把他怎么样吧。”
“就是因为他从来不近女色,才危险。万一心神失守,只怕他会一身修为全废。娴儿呢?”
“青岚还在黄金屋里。胡四指派媚娘,每天都送去各种东西,并没有让她挨饿。”
“看管青岚的居然是媚娘,唉,若是其他妃子,我还能想想办法。媚娘一向恨我入骨——也对,正因如此,胡四才会让她看守青岚。”
“说不定媚娘能被策反。”
“哦,你有什么办法?”
“媚娘之所以深恨王后,不过是因为爱而不得,被焰王无情拒绝。”
纤云扑哧一笑,一直皱着的眉头展开了。“难道,你是想让焰哥去勾引媚娘?就算我没意见,焰哥又岂能违心演戏?让他做这种事,还不如杀了他呢。”
“总要试试嘛。”
“好的,你去和焰哥说试试。不过,还有另外一件事更紧急。之前给青岚炼丹剩下的百年桃木灰,你去取来给我。”
“桃木灰?”花火说话的声音颤抖,“不会是要——”
“你别瞎猜。我新想到一种丹药配方,想试验一下。去吧。”
花火离开。淑娴没有跟着花火去看,而是转向纤云的视界。她太好奇了,那个桃木灰是做什么用的?
纤云正看着左手腕上的手镯。那手镯用金丝银线编成,间杂着少许黑色。三色线绞成一股围了手腕一圈,在中间汇聚成一朵花。金银两色的花瓣绽放,花蕊却是黑色的。精美无比。纤云摸了摸手镯,淑娴突然有了一种被人摸头的温暖感觉。奇怪,是这个窥探妖术变化了吗?
纤云说:“没有什么比我的女儿重要,就算没了整个通天崖又如何?放心,娘一定会救出你,不管要用什么手段。”
“你在做什么?”媚娘这个问题将淑娴拉回了黄金屋。她又端了些点心水果来。
“发呆啊,还能做什么?”
“能做很多事啊,能看齐道长的戏,还能砸屏风。等你在王宫呆上十几年,就能学会各种各样的取悦自己的方式了。”媚娘自己笑了起来。
淑娴攒了一肚子疑问,正愁着没法问谁。“你知道桃木灰是用来做什么的吗?”
“你怎么突然想问这个?”媚娘扫了一眼屋里,“这里也没什么桃木制品啊。”
“呃,我刚刚听到窗外说,什么用桃木灰炼丹,就好奇一下。”
“外面?”媚娘略想了一下,“桃木灰是用来压制妖力的,要给妖吃下去才有用。但效果如何,要看那桃木生长的时间等等。什么妖会用桃木灰炼丹啊?想象不到。”
原来如此,淑娴倒是有些懂了。我小时候,每年都吃桃木灰炼的丹药,是为了压制我的妖力,更好地伪装成人类吧。但是后面几年,为什么我不需要吃丹药了?因为蜀山灵符吗?
“那可能是我听错了吧。僵尸又是什么?”
媚娘似笑非笑地看着淑娴,“这也是从窗外听来的?”
淑娴强行点头,“没错。”
“这窗外还真热闹啊。”媚娘说,“在通天崖的王家禁林外面,有四只大妖。他们能走、能飞、能战斗,但是没有自主意识,只能按照王的命令巡逻。这就是僵尸。”
“他们的灵魂已经死掉了?”淑娴希望他们已经死了。
“不,他们的灵魂在那个他们不能控制的躯壳里活着、看着,但不能给出任何回应。”媚娘的的笑容略有些黯淡下来。
太可怕了,淑娴想象了一下,若是要变成僵尸,那还不如干脆死了算了。
“他们是怎么变成僵尸的?”
“因为他们胆敢反抗大王,所以被大王变成了僵尸。”
淑娴用黛石在镜子上写了一行字:“你是不是也害怕胡四?”又问,“怎么变的?”
媚娘说:“具体怎么变的,你就别问了,为你好,最好永远都不知道。你对僵尸这么感兴趣,那可以趴窗户那边看着,也许王宫里那几只僵尸会经过窗外呢。”在她说话的同时,她伸手蘸了些胭脂,一挥手,镜子上淑娴写的黑字消失了,变成了另外一行胭脂色的字。“你是不是能用法术看到外面?”
“王宫里也有僵尸吗?”淑娴想着媚娘刚进来时说的话,写下:“是的,我能偶尔看见外面。”
“你的法术以后会很有用。”媚娘写完,又说:“两年前,宫中有个女妖,自恃受宠,偷跑出去游玩。现在,她永远都跑不了,只能在王宫中打转。”
淑娴说:“若是我,绝对不要被关在王宫里,死也不要。”
媚娘“呵”了一声,“你到底还年轻。”
淑娴写:“帮我传一条消息给我爹娘,告诉他们,生死有命,不必为我牵绊。”
媚娘起身,“我该去伺候大王了,等睡起来我再来看你。”
淑娴拽住她的裙摆,在镜子上写:“若不答应,我就喊出来,你喜欢我父亲。”
媚娘面色大变,一挥手,字迹消失。再挣脱裙摆,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