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室死寂。
只有金凤落地的脆响和李嬷嬷倒在地上痛苦的呻吟在回荡。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支失而复得的金钗上,又惊骇地看向如同煞神临世般站在那里的贾瑛。他身形挺拔,眼神冷冽如刀,扫视着地上的李嬷嬷,如同在看一堆令人作呕的垃圾。那股子混不吝的痞气和此刻爆发出的绝对力量,形成一种强烈的、令人窒息的冲击。
“瑛三哥!”贾宝玉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失声惊叫,声音都变了调,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你……你怎可如此!她……她毕竟年岁大了,又是二姐姐的奶娘!这……这也太……过了!太过了!”他指着地上呻吟的李嬷嬷,又看看面沉如水的贾瑛,急得直跺脚,满脸都是不赞同和恐惧,仿佛贾瑛做了什么大逆不道、无法挽回的事情。
林黛玉的目光,却从地上那支金凤钗上缓缓抬起,落回贾瑛身上方才那两记响亮的耳光,像惊雷,劈开了她心头积压已久的某种阴霾。痛快!当真是痛快!
贾瑛根本没理会贾宝玉的聒噪。他嫌恶地瞥了一眼地上瘫软如泥、脸肿得像猪头、只会哼哼的李嬷嬷,仿佛多看一眼都脏了眼睛。他抬脚,用鞋尖极其轻蔑地踢了踢那支掉在地上的金凤钗,那动作随意得像在踢开一块碍眼的石子。
“司棋,”他扬声叫道,语气已经恢复了平常那种带着点懒洋洋的调子,仿佛刚才那雷霆手段不过是拍死了一只苍蝇,“愣着干什么?把这老货偷的赃物捡起来,收好了。再叫两个粗使婆子进来,把这堆臭不可闻的烂肉给我拖出去!扔回她自己那狗窝里!告诉门上,没我的话,不准她再踏进二姐姐这院子一步!敢啰嗦一个字,”他顿了顿,目光森然地扫过地上装死的李嬷嬷,“老子不介意再给她松松筋骨,让她尝尝什么叫真正的‘规矩’!”
司棋如梦初醒,响亮地应了一声:“是!三爷!”声音里充满了扬眉吐气的痛快!她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捡起那支失而复得的金凤钗,用袖子仔细擦了擦,宝贝似的捧在手里,看向贾瑛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敬畏。随即转身出去叫人。
探春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看向贾瑛的目光满是钦佩:“三哥哥,亏得有你!不然,二姐姐这屋里……”
惜春也拍着小手,一脸崇拜:“三哥哥好厉害!打得好!”
薛宝钗眉头依旧微微蹙着,看着被两个粗壮婆子像拖死狗一样拖出去的李嬷嬷,又看看贾瑛,欲言又止。最终,她温声开口,:“瑛兄弟,人虽处置了,可……这李嬷嬷终究是府里的老人,又在老太太跟前有些体面。你这般……雷霆手段,动静闹得太大。老太太那边若是问起来,怕是不好交代。恐生事端。”她的话,提醒着众人这府邸里盘根错节的规矩和人情。
探春和惜春闻言,脸上的快意也瞬间被担忧取代。是啊,老太太那里……宝玉也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复杂的、近乎幸灾乐祸的忧虑,仿佛在说“看吧,我就知道会这样”。
唯有黛玉。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团扇不知何时已轻轻放下,搁在膝上。那双清冽的眸子望着贾瑛,里面没有了方才激赏的火花,也没有寻常女子的忧惧,而是一种近乎通透的冷静。她樱唇微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刁奴欺主,恶行累累,当众辱骂主子,已是背主大罪。瑛三哥此举,快刀斩乱麻,虽手段激烈了些,却也正合了‘乱世用重典’的道理。老太太深明大义,未必会只听一面之词。”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贾瑛身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只是,宝姐姐的顾虑也在理。老太太终究是府里的天。”
她的话,既肯定了贾瑛行为的正当性和必要性,又点出了宝钗所虑的现实,更暗示了老太太的态度才是关键。清醒,冷静,不偏不倚。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或激动或忧虑,只是平静地陈述着事实和可能的结果。
贾瑛听着黛玉冷静的分析,脸上却毫无波澜,甚至那副混不吝的笑容又懒洋洋地爬了回来。他随意地挥了挥手,仿佛拂去一粒微尘,语气轻松得近乎轻佻:“不高兴?那就让她老人家不高兴呗!多大点事儿!”他走到桌边,自顾自地拎起温在暖窠里的茶壶,也不用茶杯,直接对着壶嘴,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凉茶。那动作带着一股子江湖草莽的豪气,喉结随着吞咽上下滚动,几缕微汗的发丝贴在饱满的额角,在阳光下闪着微光。末了,他用手背一抹嘴角的水渍,发出满足的喟叹:“痛快!”
他这副浑不在意、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看得探春、惜春目瞪口呆,宝钗眉头锁得更紧。宝玉则是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鄙夷表情。唯有黛玉,看着他对着壶嘴饮茶的粗犷动作,看着他脸上那混不吝又生机勃勃的笑容,眼中非但没有厌恶,反而掠过一丝极淡、极快的笑意,如同石子投入深潭漾起的微小涟漪,转瞬即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她甚至觉得,这动作由他做来,竟有种奇异的利落与洒脱,并不显得如何粗鲁。
贾瑛放下茶壶,目光扫过众人各异的神色,最后落在依旧低垂着头、但似乎因李嬷嬷被赶走而微微放松了肩膀的迎春身上,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行了,事儿了了。二妹妹,以后你那屋里的东西再少一件,只管找我。看我不把那老货的爪子剁下来给你泡酒喝!”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带着狠劲儿又透着股痞气。
贾瑛笑嘻嘻地走到迎春身边,弯下腰,看着迎春依旧低垂着头、专注于手中那片莲叶的侧脸,声音放软了些,带着点哄劝的意味,“二妹妹,甭怕。东西我给你拿回来了。这种老刁奴,就是欠收拾!下回再有不长眼的敢来你跟前犯浑,直接告诉我,甭管她是谁的奶娘谁的心腹,我保管收拾得她姥姥都不认识!”
迎春捏着绣花针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针尖在阳光下闪过一道微芒。她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只是那低垂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了颤,像被微风拂过的蝶翼。良久,才几不可闻地、极轻极轻地“嗯”了一声,声音细弱得如同叹息。
林黛玉的目光,从贾瑛弯着腰哄劝迎春的背影上掠过,落在他那线条利落、带着少年人特有韧劲的侧脸上。他方才那番混不吝的保证,还有此刻对着迎春时那份难得的、近乎笨拙的温和,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她沉寂的心湖,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忽然有些羡慕,她默默收回视线,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丝帕的边角,那帕子上绣着的几瓣清荷,仿佛也沾染了此刻屋内尚未散尽的硝烟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