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江的春天被一场倒春寒掐住了脖子。冷雨裹着冰粒子，抽打在工源大厦裸露的钢筋骨架上，发出噼啪的脆响。临时搭建的工源金服网点里，那股劫后余生的热乎气还没散尽，就被一股更沉重的、带着铁锈味的寒意重新冻结。
网点后间狭小的办公室里，空气凝滞得像块铁。林小山坐在唯一一张旧办公桌后，脸色依旧苍白，但腰背挺得笔直。桌上摊着厚厚一摞刚打印出来、还带着油墨味的《工源建设集团首期内部定向债券募集说明书》。封面上，工源大厦的效果图在风雨中沉默矗立，下方是醒目的暗红色算盘珠Logo，以及一行加粗黑体字——“以滨江工人血汗信用为基石”。
老何叔佝偻着背，布满老茧的手指颤抖着，几乎捏不住那份说明书。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最后一页的“风险提示”条款，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年息8%……三年期……到期兑付……用大厦租金和利润还……小山……这……这利息比银行高那么多……万一……万一楼盖不起来……或者租不出去……咱拿啥还这三万兄弟的血汗钱啊？这不是……把大伙儿往火坑里推吗？”
李卫站在窗边，铁塔般的身躯绷得像块石头，雨水顺着窗玻璃蜿蜒流下，映着他黧黑脸上深刻的沟壑。他没说话，只是用拳头一下下砸着冰冷的窗框，发出沉闷的“咚、咚”声。窗外，风雨中的工地一片泥泞，打桩机巨大的轰鸣也压不住那股沉甸甸的忧虑。
“火坑？”林小山沾着墨迹的手指轻轻拂过说明书封面上那颗暗红的算盘珠，指尖能感受到纸张下油墨微微凸起的轮廓，“滨江工人，哪一天不是在火坑边上走？”他抬起眼，目光沉静如深潭，“银行的门槛，是给穿皮鞋的人设的。咱们穿草鞋的，想给自己修条活路，就得把脊梁骨抽出来当柱子，把血指印刻在钢板上当抵押！这债，不是坑，是咱们工人自己给自己搭的桥！桥那头，是滨江三万工人不用再看人脸色的饭碗！”
他拿起桌上一份刚拟好的、措辞严谨的《债券发行备案申请》，纸张边缘被雨水打湿了一点。“利息高，是因为咱们的信用，是爹和老周用命换的！是工友们用血指印在钢板上摁出来的！它值这个价！备案……沈耀东那条路堵死了，咱们就走另一条！直接报市金融办！报省里！报证监会！把咱们的钢板！咱们的账本！咱们的命！都摊在太阳底下！让官老爷们看看！工人的信用，是不是纸糊的！”
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带着一股湿冷的寒气。王猛浑身湿透地冲进来，脸上雨水混着汗水往下淌，眼神却亮得吓人：“小山哥！备案材料递上去了！市金融办那帮孙子，脸拉得比驴还长！话里话外就一句：不合规！风险太大！要我们‘慎重考虑’！省里和证监会那边……石沉大海！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
“慎重？”李卫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慎重个屁！他们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的时候，咋不慎重考虑考虑咱们工人吃不吃得上饭？！”
林小山沾着墨迹的手指在桌面上极其缓慢地敲击着，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每一声都像敲在紧绷的神经上。沈耀东的银行大门紧闭，官方的备案渠道被无形的冰墙冻结……资本和权力的铁幕，正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要将这点刚燃起的星火彻底掐灭。
就在这时！
嗡——！！！
左肩胛骨深处那片沉寂的冰窟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次前所未有的、如同高压电弧贯穿般的恐怖震颤！剧痛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钎瞬间刺穿神经！眼前彻底被翻滚的血红色覆盖！鼻腔里充斥着浓烈的、如同脑组织被烧焦的恶臭！一股狂暴的、冰冷的信息流脉冲如同失控的洪流，狠狠冲入他濒临崩溃的识海！
【外部威胁扫描：高能！_
【目标：沈耀东（城商行） - 陈墨（阿尔忒弥斯暗线）联动攻击！_
【攻击模式：舆论绞杀 + 行政冻结 + 市场恐慌！_
【路径1：沈耀东授意：滨江日报财经版头条（明日刊发）：《警惕高息债券陷阱！工源集团内部集资或涉嫌非法吸存！》_
【路径2：陈墨操控：本地网络水军矩阵启动！关键词：‘工源债券庞氏骗局’、‘林小山卷款跑路新招’、‘血汗钱二次收割’！_
【路径3：关联施压：市住建委以‘土地性质存疑’为由，拟冻结工源大厦施工许可证！_
【执行倒计时：同步启动！_
【反制推演：最优路径 - 提前引爆舆论！用真实击碎谎言！_
【执行方案：抢发债券认购公告！同步公开募集账户（国有银行监管）！直播钢板债券刻印仪式！_
【风险：舆论反噬！认购冷场！信用崩塌！_
舆论绞杀！行政冻结！市场恐慌！三把刀同时砍来！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水灌顶！林小山沾着墨迹的手指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鲜血瞬间洇红了指缝！肺部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但他死死守住最后一丝清明！用尽灵魂最后的力量，将意识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狠狠刺向那片狂暴的信息流！
执行！用钢板！用血印！硬扛这三把刀！
“王猛！”林小山喉咙里爆发出嘶哑的咆哮，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通知所有班组！现在！立刻！把咱们的债券认购公告！贴到每一个工棚！每一个食堂！滨江工人能看见的每一个角落！”
“李卫！联系滨江电视台！市广播电台！网络直播平台！明天上午九点！工源大厦地基！现场直播！咱们刻债券！刻在钢板上！”
“老何叔！”他沾着血的手猛地指向桌上那份《说明书》，“印！加急印！三万份！一份不能少！明天！发到每一个工人兄弟手里！”
命令如同惊雷炸响！狭小的办公室瞬间被点燃！王猛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扭头就冲进风雨！李卫抓起电话，布满老茧的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老何叔佝偻的腰背似乎挺直了一瞬，浑浊的老眼里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风雨更急了。
……
次日。滨江。工源大厦地基。
倒春寒的冷雨依旧淅淅沥沥，天空阴沉得像一块巨大的铅板。但此刻，巨大的地基基坑旁，却人山人海！黑压压的工友挤在泥泞的雨地里，穿着沾满泥浆的工装，撑着破旧的雨伞，或干脆淋着雨，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基坑中央那块巨大的、被防水油布覆盖的钢板上！钢板周围架起了数台摄像机，长枪短炮对准中央。滨江电视台的直播车停在旁边，信号灯闪烁。
林小山站在钢板前，单薄的身躯在风雨中挺得笔直。他没打伞，雨水顺着发梢流下，冲刷着苍白脸上未干的血迹。他身后，李卫、王猛、老何叔如同三尊护法金刚，同样淋在雨中。无数道或担忧、或期盼、或茫然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重量，压在他的脊梁上。
“滨江的老少爷们儿们！”林小山的声音透过扩音器，穿透风雨，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嘶哑，却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银行的门，对咱们关上了！官老爷的路，给咱们堵死了！有人想用唾沫星子淹死咱们！用红头文件冻死咱们！他们想让咱们的血汗钱烂在账上！想让咱们的脊梁骨再弯下去！”
他沾着雨水和血污的手，猛地指向脚下那块巨大的钢板！油布被李卫和王猛同时用力掀开！
嗡——！
人群发出一片压抑的惊呼！
巨大的钢板上，除了原先那密密麻麻、深深刻入钢铁的血色指印外，此刻，在指印环绕的中央区域，用粗粝的焊枪，烧灼出两行崭新、深刻、如同用熔岩烙下的巨大字迹：
“工源建设集团首期信用债券”
“总额：三亿人民币”
下方，是同样烧灼出的、稍小一些的暗红字迹：
“年息：8%”
“期限：三年”
“兑付保障：滨江工源大厦租金及经营利润”
在钢板最下方，那颗巨大的、被斜线劈开的算盘珠图腾，如同滴血的印章，死死压在所有条款之上！
“这！就是咱们的债！”林小山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的孤狼在风雨中长嚎，“不是坑！不是骗！是咱们工人自己给自己修的路！自己给自己架的桥！利息高！是因为咱们的信用！是爹在0451粮库用命换来的！是老周在维也纳用血护着的！是滨江三万工人用指头在这块钢板上摁出来的！它值这个价！”
他完好的右手猛地举起一份崭新的《债券认购意向书》！纸张在风雨中猎猎作响！
“钱！就在这！”他沾着血的手指狠狠戳向钢板上的字迹，“路！就在脚下！桥！就在眼前！信得过我林小山！信得过这块钢板！信得过咱们工人自己脊梁骨的！拿钱！买债！用咱们自己的血汗钱！把滨江工人自己的天！撑起来！”
风雨呼啸！现场死寂！只有摄像机运行的微弱嗡鸣和雨水砸在钢板、泥地上的噼啪声。无数道目光死死钉在那块烧灼着滚烫字迹的钢板上，钉在林小山手中那份在风雨中颤抖的认购书上。巨大的沉默如同实质的压力，几乎要将人碾碎。
人群外围。几个穿着不起眼夹克的男人混在人群中，眼神阴鸷。其中一个对着耳麦低语：“头儿，现场冷场了。林小山玩砸了。”
写字楼顶层，陈墨看着直播画面里死寂的现场和风雨中林小山单薄的身影，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垂死挣扎。通知沈耀东，准备收网。滨江日报的稿子，可以发了。”
就在这时！
人群最前排！
一直佝偻着腰的老何叔，猛地挺直了背！他布满老人斑、沾满泥水的手，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旧手帕包！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一沓用橡皮筋捆扎得整整齐齐的、沾着汗渍和油污的百元钞票！
他看也没看林小山，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块钢板上的算盘珠图腾，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如同破锣般的吼声：
“我！老何！滨江二厂退休钳工！认购！五万块！”
吼完！他迈着蹒跚却坚定的步子，无视风雨，无视周围惊愕的目光，一步步走到林小山面前！将那沓带着体温的钞票，重重拍在摊开的认购意向书上！沾着泥水的手指，在认购人签名栏，用尽全身力气，歪歪扭扭地写下自己的名字——何大年！
如同第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
轰——！
人群瞬间炸开！
“我！李卫！认购三万！”
“王猛！五万！”
“赵铁柱！两万！”
“张秀兰！一万！给儿子攒的娶媳妇钱！”
“刘老根！八千！棺材本！”
……
压抑的火山轰然喷发！一张张黧黑的脸涨得通红！沾满泥浆和油污的手从怀里、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带着体温的钞票、存折！吼着自己的名字和认购金额！如同潮水般涌向那块沉默的钢板！涌向林小山面前那份瞬间被无数双手填满的认购书！风雨声、吼叫声、钞票拍在纸上的啪啪声！汇成一股震耳欲聋的、带着血性与泥土气息的洪流！
外围那几个夹克男脸色瞬间煞白！对着耳麦语无伦次：“头儿！爆了！全爆了！工人疯了！全扑上去了！”
写字楼顶层，陈墨看着直播画面里那如同沸腾般的、席卷一切的认购狂潮，看着林小山在风雨和人群中被无数双手托举起来的单薄身影，脸上的冷笑彻底僵住！他手中的咖啡杯“啪”地一声掉在地毯上，滚烫的液体洇开一片深褐色的污渍。
滨江日报编辑部。总编室电话疯狂响起。沈耀东气急败坏的声音几乎要刺破听筒：“稿子！立刻撤下来！快！”
总编看着电脑屏幕上实时推送的工源债券认购现场直播画面，看着那沸腾的人潮和钢板上的血火烙印，又看看手里那份墨迹未干、标题刺眼的《警惕高息债券陷阱！》，额头瞬间沁出冷汗。他颤抖着手，猛地按下了删除键。
风雨中的工源大厦地基。
林小山被无数双沾着泥浆、带着厚茧的手托举着。他看着眼前这片沸腾的、用血汗和信任点燃的燎原之火，看着那块在风雨中沉默燃烧着信用烙印的钢板，沾着雨水和血污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极其极其微弱的、却如同破云而出的……笑容。
他沾着泥水血污的左手，下意识地探进贴身的口袋，紧紧攥住了那颗冰冷坚硬的算盘珠。
珠子表面那道深刻的划痕……
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