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军大营,中军帐内。
刘备墨绿“关”字旗与自身旗号出现在辕门外的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原本因攻城方案而激烈讨论的帐内激起一圈无声的涟漪。低语戛然而止,沙盘旁指点的手指顿在半空,所有目光——惊疑、审视、揣测——如同无形的丝线,瞬间缠绕在端坐主位的刘基身上。
刘基脸上无波无澜,只眼中那点难以捉摸的光芒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烛火的跳跃。“有请。”他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意外。
帐帘掀起,一股裹挟着风尘与铁锈气息的空气涌入。刘备当先步入,身姿依旧挺拔,却难掩眉宇间长途跋涉的疲惫与寄人篱下的沉郁。他身后,关羽如一座沉默的墨绿铁塔,丹凤眼微阖,目光如冷电扫过帐内诸将,青龙偃月刀虽未出鞘,那股睥睨天下的傲然气势已让空气为之一凝;张飞豹眼圆睁,虬髯戟张,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帐内陈设与众人,粗重的呼吸带着战场特有的硝烟味。
“玄德公远来辛苦。”刘基率先起身,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请入座。值此讨逆关头,公能应召而来,共襄大义,实乃天下苍生之幸。”
刘备抱拳,姿态放得极低:“备闻袁术僭号,倒行逆施,人神共愤。刘使君首倡大义,聚天下英雄于此,备虽力薄,亦愿效犬马之劳,听凭驱策!”他目光扫过沙盘上密密麻麻代表联军的旗帜,最终落在刘基身后那面玄金大纛上,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复杂。
帐内气氛微妙。张辽抱臂而立,鹰隼般的目光在刘备三人身上逡巡,带着武将本能的审视与警惕。徐晃浓眉微蹙,瓮声低语了一句:“新野弹丸,兵不过数千,此时来投……”未尽之意带着几分不以为然。唯有刘基神色如常,仿佛刘备的到来只是棋盘上一颗预料之中的棋子落定。
“玄德公忠义之心,天地可鉴。”刘基抬手示意刘备在左侧预留的席位落座,目光随即转向帐中核心,“袁术窃据神器,伪号‘仲家’,暴虐无道,已失天命人心。今我十八路义师云集寿春城下,正为吊民伐罪,诛此国贼!然蛇无头不行,鸟无头不飞。当此大战在即,联军亟需一位德才兼备、众望所归之统帅,号令统一,方能克敌制胜!”
话音落下,帐内一片沉寂,只有烛火噼啪作响。无形的暗流在诸将谋士间涌动。孙策派来的老将程普,代表江东势力,目光沉静,显然在等待风向。兖州牧刘岱、陈留太守张邈等汉室宗亲或地方实力派,眼神闪烁,互相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目光。刘备垂眸,仿佛置身事外,唯有紧握的拳头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末将徐晃!”一声洪钟般的断喝打破了沉寂。徐晃大步出列,抱拳向刘基,声震屋瓦:“陈留铁令,活民无数;颍川破贼,军威赫赫!刘使君仁德布于四海,智勇冠绝三军,更有天授之才,革新利器!此盟主之位,非使君莫属!末将与‘破阵营’将士,唯使君马首是瞻!”他话语铿锵,带着战场淬炼出的直率与不容置疑的力量。
此言一出,如同点燃了引线。
“文远附议!”张辽紧随其后,声音冷冽如刀,“刘使君统御有方,赏罚分明,更兼胸怀天下,乃真命之主!末将张辽,愿率‘十杰营’为先锋,为盟主开道!”
“陈留张邈,愿奉刘使君为盟主!”张邈作为刘基起家之地的太守,深知其根基与潜力,立刻表态。
“兖州刘岱,附议!使君乃汉室宗亲,讨逆正名,正当其位!”刘岱亦不甘落后。
程普目光扫过帐内几乎一面倒的态势,又瞥了一眼沉默的刘备,心中了然。江东虽强,但鞭长莫及,此刻唯有顺势而为。他起身抱拳,声音沉稳:“江东孙讨虏(孙策),虽未能亲至,然心系讨逆大业。临行有言,刘使君仁德睿智,乃联军统帅不二人选!程普代主公立誓,江东水陆之师,悉听盟主号令!”
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碾碎。帐内诸将、各地代表,无论真心拥戴还是审时度势,此刻皆齐声高呼:
“吾等愿奉刘使君为盟主!”
“请盟主升座,号令三军!”
声浪汇聚,直冲帐顶。
刘备在众人的呼声中缓缓起身,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恭谨与叹服,深深一揖:“备,亦唯盟主之命是从!”
刘基目光缓缓扫过帐内每一张脸,将那些或炽热、或敬畏、或复杂的神色尽收眼底。他没有推辞,亦无狂喜,只是平静地接受了这汇聚了天下反袁力量的权柄。他稳步走向帐中主位,那面玄金大纛仿佛感应到主人的意志,无风自动,猎猎作响,投下的阴影笼罩着巨大的沙盘,也笼罩着帐内所有人的心神。
“承蒙诸公厚爱,基,责无旁贷!”刘基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帐内的余音,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沉稳力量,“既为盟主,当号令严明,赏罚有度。望诸公戮力同心,共诛国贼,还天下以朗朗乾坤!”
他坐下的瞬间,一股无形的威严弥漫开来,帐内落针可闻。
“陈琳先生。”刘基目光转向侍立一旁、早已准备多时的文士。
“属下在!”陈琳手捧一卷早已拟就的素帛,肃然出列。
“宣读讨逆檄文,昭告三军,传檄天下!”
“诺!”陈琳深吸一口气,展开素帛,清朗而饱含激愤的声音响彻大帐,更穿透帐幕,回荡在肃立的亲兵耳中,迅速向整个联军营盘蔓延:
“大汉臣民、忠义之士共鉴:”
“逆贼袁术,本出四世三公,世受国恩,理当尽忠报效,匡扶汉室。然其狼子野心,豺狼成性!僭越称帝于寿春,伪号‘仲家’,裂我疆土,辱我神器!此乃滔天之罪,人神共愤!”
“其罪一:暴虐无道,视民如草芥! 苛捐杂税,猛于虎狼!强征民夫,白骨盈野!铁器官营,铸铁为枷,锁尽生民活路!玄武池畔,征夫泣血,楼船未动,万骨已寒!此非治国,实乃虐杀!”
“其罪二:倒行逆施,祸乱纲常! 妄称天命,亵渎昊天!冠冕堂皇,沐猴而冠!十二旒晃,难掩其篡逆丑态;龙袍加身,更显其沐猴之心!伪帝不除,天理难容!”
“其罪三:勾结妖孽,荼毒天下! 收容黄巾余孽,纵其劫掠州郡;驱使虎狼之兵,屠戮无辜百姓!寿春城内,酒池肉林;江淮大地,饿殍遍野!此獠不诛,苍生何辜?”
“今有陈留刘基,汉室宗亲,天命所归!承高祖之遗烈,秉光武之仁心!陈留铁令,活民百万;颍川破贼,威震中原!更兼天授奇才,革新利器,铸铁犁以兴农桑,铸坚盾以卫黎庶!仁德所至,万民归心;义旗所指,群雄景从!”
“故,大汉讨逆联军盟主刘基,谨承天命,顺乎民心,统率十八路义师,会猎于寿春城下!玄金所指,即为天命!”
“檄文到日,望四方忠义之士,速速响应!执戈矛以卫社稷,举义旗而清妖氛!凡我汉家儿郎,戮力同心,共诛国贼袁术! 破其巢穴,焚其伪庭,悬其首于藁街,以谢天下!”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檄文如刀,字字诛心!陈琳的声音由清朗转为激昂,最后化作雷霆般的怒吼,在帐内炸响,更通过帐外亲兵的口口相传,如同燎原的烈火,瞬间席卷了整片联军营盘!
“戮力同心,共诛国贼袁术!”
“悬其首于藁街,以谢天下!”
先是帐外亲兵,继而近处营寨,最后是整个百里联营!数十万将士的怒吼汇聚成一股撕裂天地的洪流,山呼海啸般爆发出来!这声音不再是杂乱的口号,而是被檄文点燃的、同仇敌忾的意志洪流,是讨伐不义的滔天战意!声浪排山倒海,直冲云霄,连阴沉的天幕仿佛都要被这无边的怒火与决心所撕裂!
寿春城头。
那如同实质的、凝聚着数十万人杀意的怒吼声浪,如同亿万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寿春城头每一个守军的心口上。城砖在声波的震荡下簌簌发抖,灰尘弥漫。守军们面无人色,双腿战栗,手中的兵器几乎握持不住,心脏被无形的恐惧之手攥紧,随着那恐怖的声浪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胸而出!
“啊——!”袁术肥胖的身躯在这毁天灭地的声浪中筛糠般剧烈颤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叫。他猛地捂住耳朵,脸上最后一丝强撑的镇定被彻底碾碎,只剩下溺水般的恐惧和绝望的死灰。象征帝王尊严的十二旒冕冠,在他因剧烈颤抖而低垂的头上歪斜欲坠,玉珠乱撞,发出急促而绝望的脆响。
“守…守住…一定要守住…”他瘫软在冰冷的垛口上,嘴唇哆嗦着,发出只有自己才能听清的、梦呓般的破碎低语,“朕是真龙…朕有天命…天命庇佑…” 他手指神经质地抠抓着粗糙的城砖,指甲崩裂出血犹不自知,仿佛要将那虚无缥缈的“天命”从砖石里抠出来。
仿佛是对他这虚弱呓语最残酷的回应,也仿佛是为联军那冲天的怒吼添上最暴烈的战鼓,城外,那百里联营的深处,陡然响起了低沉而雄浑的鼓声!
咚!咚!咚!咚!
起初只是几处,如同沉睡的远古巨兽被彻底激怒,从地底深处发出的第一声沉重心跳。紧接着,这鼓点如同燎原的星火,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疯狂蔓延!东、西、南、北…四面八方,无数面蒙着上等牛皮的巨大战鼓被同时擂响!粗壮的鼓槌带着千钧之力,沉重地、狂暴地撞击着鼓面!
咚!咚!咚!咚!咚——!
鼓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响,如同滚雷碾过大地,如同海啸冲击礁石!最终汇聚成一片铺天盖地、震耳欲聋的恐怖声浪!这声浪不再是单纯的声响,它化作了实质的怒涛,带着摧毁一切的意志,排山倒海般狠狠拍向寿春那高耸却孤立无援的城墙!整个城头都在声波的冲击下呻吟、颤抖!
旌旗在狂暴的鼓声中疯狂舞动,如同亿万战士在同时挥舞着刀枪!无数兵刃反射着阴沉的天光,在连绵的营寨上空连成一片无边无际、闪烁着致命寒光的金属海洋!数十万道目光,饱含着冰冷的杀意、刻骨的仇恨、对功勋的渴望与必胜的信念,如同亿万支无形的淬毒利箭,穿透空间,死死地钉在了寿春城头每一个守军惊骇欲绝的脸上!
袁术肥胖的身体在这毁天灭地的声光威压中猛地一抽,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一股腥臊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浸透了华贵的龙袍下摆。象征着无上皇权的十二旒冕冠,终于彻底歪斜,几颗玉珠崩落,在冰冷的城砖上摔得粉碎。
“胤…胤儿…”他猛地扭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垂死的困兽,死死抓住身边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尖锐变调,“胤儿何在?!朕的麒麟儿!朕的精骑!杀出去!给朕杀出去!杀散这些鼓!杀散这些鼓啊——!”
他的嘶吼淹没在震天的鼓声与杀声中,如同蝼蚁的哀鸣。
寿春西门,瓮城之内。
沉重的绞盘在数十名力士的怒吼中缓缓转动,粗如儿臂的铁链哗啦啦作响,巨大的包铁城门伴随着刺耳的摩擦声,开启了一道仅容数骑并行的缝隙。门洞内光线昏暗,弥漫着铁锈、尘土和战马不安的躁动气息。
袁胤一身擦得锃亮的鱼鳞细甲,猩红披风在门洞穿堂风中猎猎作响。他骑在一匹神骏的白马之上,努力挺直腰背,试图维持住那份请战时激昂悲壮的姿态。然而,城门开启的瞬间,城外那如同实质的、混合着数十万人怒吼与战鼓的恐怖声浪,如同冰冷的铁拳,狠狠砸在他的胸口和脸上。他胯下的战马不安地喷着响鼻,连连倒退,被袁胤死死勒住缰绳才未惊厥。
他身后,是三千本部精挑细选的袁氏宗族骑兵。这些往日骄横跋扈的子弟兵,此刻在门洞的阴影里,脸色同样苍白。战鼓的每一声轰鸣,都像敲在他们的心尖上,握着长矛和马刀的手心,早已被冷汗浸透。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每一个人的心脏。他们看着袁胤挺直的背影,眼神复杂,有期待,有茫然,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绝望。
袁胤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剑锋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刺目的寒光。他深吸一口气,试图用最大的力气吼出激励的话语,声音却因恐惧和用力过猛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和颤抖:
“仲家的儿郎们!陛下在城头看着我们!让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逆贼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天家血脉!谁才是这江淮大地的雄主!随我——杀!”
“杀!”身后的骑兵勉强爆发出参差不齐的应和,更多的像是给自己壮胆的嘶喊。
袁胤不再犹豫,猛地一夹马腹,白马长嘶一声,如同离弦之箭,率先冲出了那道象征着生与死界限的城门缝隙!猩红的披风在身后拉成一道刺目的血线。
“冲啊!”三千骑兵如同决堤的洪流,紧随其后,汹涌而出。马蹄践踏大地,卷起漫天烟尘,试图用这奔腾的气势,掩盖内心的惊惶,冲向那无边无际、鼓声震天、杀意冲霄的联军铁壁!
城头上,袁术肥胖的身体死死扒着冰冷的垛口,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冲出城门、在旷野上拉出一条烟尘长龙的三千精骑,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溺水者,指甲深深抠进坚硬的城砖里,口中发出无声的、扭曲的呐喊。
城外,玄金大纛之下,刘基立于高台,目光如冰,冷冷地注视着那支扑向死亡洪流的渺小烟尘。他缓缓抬起右手,然后,对着寿春城的方向,决然挥下。
总攻的号角,撕裂长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