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咸阳城被淡青色的雾气缠绕,檐角的铜铃在风中发出细碎声响。林默府邸的后院里,一盏孤灯悬在廊下,将石凳上阿芜的身影拉得细长。她指尖摩挲着未织完的锦缎,经纬线在烛火下泛着微光,却有几处丝线交错缠结——正如她此刻的心绪。自林默将西施带回府中,那股莫名的惶惑便如藤蔓般悄然滋生,越是告诉自己坦然,越是觉得那越国歌姬的身影像一根细刺,扎在眼底心上。
林默立在月洞门旁,玄色衣袍被夜风吹得微动。他看着阿芜垂首时颤动的睫毛,喉头滚动着叹息。这次带回西施,原是出于对故人的照拂,却不想在阿芜心中投下阴影。
“还在怪我?”他缓步走近,靴底踏在青石板上的声响惊起了墙角的蟋蟀。
阿芜抬眸,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涟漪,随即化作浅淡的笑意:“大人言重了。”
她将锦缎叠好,指尖无意识地绞着流苏,“只是……西施姑娘的才貌世间少有,难免让人……”话音未落,便被自己咽了回去,只余下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林默在她身侧坐下,握住她微凉的手。那双手曾为他缝补战甲,也曾在寒夜里焐热酒壶,此刻却微微发颤。
“阿芜,”他的声音沉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从咸阳到会稽,你陪我走过多少风雪,我的心何时变过?西施是故人之托,仅此而已。”
阿芜望着他眼中的烛火倒影,良久才轻轻点头,发间的玉簪随动作晃了晃:“我信大人。只是……”她顿了顿,望着远处廊下摇曳的灯笼,“府中流言渐起,总需给众人一个交代。”
林默指尖收紧,望着夜空沉默。他知道,阿芜的不安并非无由。这咸阳城里,从来不乏窥伺的眼睛。
更漏敲过三更,前堂的灯火已熄,唯有内院的水榭透出微光。西施临窗而坐,膝上横一架焦尾琴,指尖拨弄间,《流水》的调子如月光般流淌出来,却在转折处染上几分不易察觉的怅惘。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尴尬,如这琴音般,美则美矣,终究是寄人篱下。
脚步声自廊下传来,她抬眸看见林默携着阿芜走近,连忙起身行礼。烛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形,水袖拂过琴面时,一根琴弦发出细微的铮鸣。 “姑娘还未安歇?”
林默的目光落在琴上,语气平和。 西施垂眸一笑,眼波流转间似有水光:“长夜难寐,便以琴声遣怀。倒是扰了将军与夫人清静。”她顿了顿,忽而抬眼,眸光落在阿芜身上,“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能否为将军与夫人弹奏一曲,权当谢过收留之恩?” 阿芜默立在林默身侧,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裙角。
她看着西施素手抚上琴弦,那双手生得极美,指甲修剪得圆润莹白,抚过琴弦时如落玉珠。琴声起时,是《关雎》的调子,却被弹得缠绵悱恻,尾音拖得极长,像一声欲说还休的叹息。 “姑娘琴艺卓绝。”林默抚掌赞叹,目光却不经意间扫过阿芜紧绷的下颌。
西施停了手,起身福礼,鬓边的珍珠步摇轻轻晃动:“将军谬赞。”她的声音轻得像风,“小女子自知身份卑微,能得将军照拂已是万幸,断不敢有非分之想。只是……”她抬眸望向林默,眼中闪过一丝幽微的光,“若能常伴将军左右,为您分忧解乏,亦是小女子的心愿。”
空气瞬间凝滞。阿芜感到林默的手指在身侧微微收紧,而她自己的心跳,也如鼓点般敲在耳膜上。
三更的梆子声遥遥传来,惊飞了檐角的宿鸟。三人围坐在石桌旁,桌上的茶盏早已凉透。阿芜盯着杯中沉浮的茶叶,西施垂眸拨弄着衣带,林默则望着天边残月,眉间锁着浓愁。
“大人当真只把她当朋友?”阿芜的声音低得像耳语,却带着不容回避的试探。这几日她强装镇定,此刻在夜色的掩护下,那点不安终于泄了出来。 林默转头看她,烛火在他眼中映出红血丝:“阿芜,你我之间,何须多言?”他想握她的手,却被她不着痕迹地避开。
西施在一旁轻轻咳嗽了一声,起身道:“许是小女子的存在让夫人困扰了。”她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忽而苦笑,“若将军与夫人不嫌弃,小女子明日便搬去偏院,也好省去些闲言碎语。” “这……”林默蹙眉,尚未开口,却见阿芜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倔强:“不必。既是大人的客人,便该住在正院。”
她的语气平静,指尖却将帕子绞成了一团,“只是望大人谨记今日之言——莫让有心人钻了空子。” 林默看着阿芜泛红的眼眶,又看看西施淡然的神色,只觉得头隐隐作痛。他知道,阿芜的退让里藏着多少委屈,而西施的“懂事”又暗含多少机锋。这咸阳城的风月,远比战场的刀光剑影更磨人。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林默终于从辗转反侧中起身。窗外的芭蕉叶上凝着露珠,折射出清冷的光。他走到书房,铺开宣纸,却迟迟未落笔。 阿芜端着参茶进来,见他眉宇紧锁,便将茶盏轻轻放在案头:“大人一夜未眠?” 林默抬眸,看着她眼下的青影,心中一疼:“阿芜,”他拉住她的手,这一次,她没有躲开,“我已让管家收拾了东跨院,让西施搬过去。”
阿芜的指尖微微一颤,茶水在杯中晃出涟漪:“大人……” “那里僻静,也有专人伺候。”林默打断她,语气带着斩钉截铁的郑重,“她是越国来的歌姬,身份敏感,住在正院确实不妥。你放心,我会派人盯着,断不会让她随意出入内宅。”
阿芜望着他眼中的坚定,积压了数日的委屈忽然化作酸涩涌上鼻尖。她别过头,轻轻“嗯”了一声,泪水却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恰在此时,窗外传来琴弦断裂的声音,尖锐而突兀。
两人皆是一怔,林默起身望向窗外,只见西施立在廊下,手中的琴摔在地上,一根琴弦绷断,斜斜地挂在琴身之上。她望着这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晨风掀起她的衣袂,像一只折翼的蝶。 林默的眉头再次拧紧。
他知道,这场情感的纠葛,或许才刚刚开始。而咸阳城的晨光里,除了初升的朝阳,还有看不见的暗流,正在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