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叶五十八年七月的天,阴沉得像一块吸饱了水的脏抹布,沉甸甸地压在慰灵碑林的上空。
没有风。
空气粘稠凝滞。
弥漫着新翻泥土的腥气、白菊的淡香,以及一种更深沉、更压抑的、名为悲伤的窒息感。
密密麻麻的人群鸦雀无声。
黑色的丧服连成一片沉默的海洋。
唯有偶尔压抑不住的抽泣声,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荡开细微却刺痛的涟漪。
慰灵碑前新添的碑石冰冷而刺眼。
上面没有名字。
只有一行简洁的刻字:“豪杰自来也,在此长眠”。
没有尸骨。
没有遗物。
只有这方冰冷的石头和碑前堆积如山的白菊。
宣告着一个时代的彻底落幕。
纲手站在人群的最前端。
离那无名的石碑仅有几步之遥。
她穿着一身肃穆的黑色和服。
金色的长发失去了往日的光泽,随意地挽在脑后。
几缕碎发粘在她苍白的脸颊上。
琥珀色的眼眸空洞地望着石碑。
像两口干涸的深井。
连日来的心力交瘁和巨大的悲痛在她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青影。
嘴唇紧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仿佛在竭力压制着什么。
宽大的袖口下,缠着绷带的手腕无意识地垂着。
那只手,曾经能撼动山河,此刻却连握紧都显得困难。
她挺直着背脊。
如同一尊即将碎裂的琉璃雕像。
沉默地矗立在无言的悲恸中央。
人群的窃窃私语如同细密的蚊蚋,在死寂的空气中嗡嗡作响。
“自来也大人…真的就这么…”
“连尸首都…唉…”
“纲手大人…看着真让人心疼…”
“那个宇智波祭…他站在纲手大人旁边…”
“嘘!小声点!你想死吗!”
玄黑的身影无声地靠近。
带来一股与周遭悲怆氛围格格不入的、如同雪松冰屑般的冷冽气息。
宇智波祭。
他依旧是一身裁剪合度的深灰色立领和服。
银发一丝不乱。
左眼的黑绸如同深渊的入口。
仅露的右眼平静地扫过纲手单薄僵硬的背影。
他手中拿着一件厚重、质地考究的玄色大氅。
没有询问。
没有征得同意。
祭抬手。
将那件带着他体温——或者说,带着他特有冰冷气息——的大氅,不容置疑地披在了纲手微微颤抖的肩膀上。
宽大的大氅瞬间包裹住她。
带着一种近乎禁锢的重量。
也隔绝了外界一部分窥探的目光。
纲手身体猛地一僵!
仿佛被冰冷的蛇缠上。
她下意识地想挣脱。
那玄黑的重量却如同山岳压下。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侧过脸。
空洞的琥珀色眼眸对上祭那只深不见底的右眼。
那眼神里没有安慰。
没有怜悯。
只有一片沉寂的冰原。
倒映着她此刻狼狈不堪的倒影。
“眼泪,”祭的声音响起,低沉清晰,如同冰锥凿击着凝滞的空气,清晰地传入纲手耳中,也传入离得近的几个木叶高层耳中。
他抬起手。
冰冷的指尖带着薄茧。
极其自然地、甚至带着一种狎昵的温柔,轻轻拂过纲手眼角下方——那里干涩,并没有泪水。
他的动作却像在擦拭着并不存在的泪痕。
“…是你此刻唯一能握在手里,对准自己心口发射的武器了,纲手姬。”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残酷的诗意,如同欣赏一件濒临破碎的艺术品。
“可惜,这武器太钝。”
“伤不了任何人。”
“除了你自己。”
这近乎羞辱的“安慰”如同淬毒的针,狠狠扎进纲手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她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猛地扭回头。
死死盯着慰灵碑上那冰冷的刻字。
肩膀在大氅下剧烈地颤抖起来。
不是因为寒冷。
而是因为愤怒和无法宣泄的悲怆。
就在这时。
祭的另一只手从和服袖中探出。
他的掌心。
静静地躺着一个打开的、没有任何花纹的素白银戒盒。
盒内深色的丝绒衬垫上。
一枚同样素白、没有任何宝石镶嵌、造型简洁到近乎冷硬的戒指。
在阴沉的天光下泛着金属特有的、冰冷的微芒。
祭的手指拈起那枚冰冷的戒指。
他握住纲手那只缠着绷带、无力垂在身侧的手腕——动作强势,不容抗拒。
纲手的手指冰凉。
因长期握手术刀和结印而带着薄茧。
此刻却僵硬得如同死物。
人群的呼吸似乎都停滞了。
无数道目光聚焦在那枚小小的戒指上。
充满了惊愕、难以置信,甚至是一丝恐惧。
火影大人…
在自来也大人的葬礼上…
向纲手大人…
求婚?
祭无视了所有目光。
他捏着那枚冰冷的素白戒指。
以一种近乎仪式般的缓慢和不容置疑的力度。
将它套进了纲手左手的无名指根部。
金属冰冷的触感瞬间烙上皮肤。
尺寸竟严丝合缝。
“眼泪,”祭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冰冷的宣判,在死寂的碑林中回荡,清晰地盖过了远处压抑的哭泣。
“该为还活着的人流。”
他微微俯身。
冰冷的唇几乎贴到纲手冰凉的耳廓。
吐出的气息如同寒霜。
“比如…为你自己。”
“为你的未来。”
“为我。”
戒指被彻底推至指根。
冰冷的金属紧紧箍住她的手指。
像一道无形的枷锁。
宣告着归属。
纲手身体剧烈地一震!
仿佛被那冰冷的金属灼伤。
她死死地盯着无名指上那枚突兀的素白戒指。
它像一道刺目的伤疤。
烙在自来也的慰灵碑前。
巨大的屈辱和绝望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
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她想将它拔下来狠狠砸在地上!
可身体却被巨大的悲痛和那玄黑大氅的重量死死钉在原地。
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仿佛被抽干了。
仪式在一种诡异而沉重的气氛中结束。
人群沉默地散去。
留下慰灵碑前堆积的白菊和那刻着“豪杰自来也”的无名石碑。
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显得愈发孤寂。
纲手如同失了魂的木偶。
被祭半揽半带着离开。
那枚素白的戒指在她指间闪烁着冰冷的光。
夜深人静。
火影大楼顶层。
祭的专属休息室内弥漫着冰冷的雪松气息。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沉沉睡去的木叶村。
零星灯火如同散落的星辰。
祭站在窗边。
指间把玩着那个空了的素白银戒盒。
盒体冰冷。
触手光滑。
他的指尖沿着盒盖内侧的边缘轻轻摩挲着。
眼神深邃莫测。
突然。
他摩挲的动作微微一顿。
指尖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凹凸感。
那不是一个自然的瑕疵。
祭的右眼微微眯起。
指间瞬间凝聚起一丝锐利如刀的查克拉。
极其精准地沿着盒盖内衬与盒壁连接的缝隙。
轻轻一划!
嗤!
一层极其纤薄、伪装得天衣无缝的夹层被无声无息地挑开!
一股浓烈、奇异、带着强烈生命气息的油脂味道瞬间弥漫开来!
那味道并不难闻。
反而有种奇特的草木清香。
却与这冰冷的房间格格不入。
充满了野性和…旧时代的烙印。
祭的指尖。
从夹层中捻出了一小瓶东西。
那是一个极其简陋、用某种坚韧植物果实掏空制成的小小油瓶。
瓶口用木塞封住。
瓶身粗糙。
甚至能看到天然的纹路。
瓶内。
盛装着大半瓶粘稠的、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奇异琥珀色的油状液体。
油液在瓶中微微晃动。
折射出点点微光。
仿佛蕴含着某种古老的生命力。
蛤蟆油。
而且是品质极高、蕴含着浓郁自然能量的妙木山蛤蟆油。
是修炼仙术的辅助之物。
更是妙木山契约者之间某种不言而喻的信物象征。
祭捏着这瓶小小的、散发着生命气息的油瓶。
静静地看着它。
窗外的微光落在他脸上。
一半在阴影中。
一半被照亮。
勾勒出冰冷而完美的侧脸线条。
他那只露出的右眼。
深潭般的瞳孔深处。
一丝极其隐晦的、比窗外的夜色更加浓稠的黑暗。
无声地翻涌上来。
“偷藏定情物的老鼠…”祭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低沉如同梦呓,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和刺骨的寒意。
他捏着油瓶的手指。
骨节微微泛白。
慰灵碑林在深夜中如同巨大的黑色墓碑群。
沉默地矗立在无边的黑暗里。
新立的石碑前。
白菊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散发着最后的幽香。
冰冷的石阶上。
一道玄黑的身影如同夜色本身凝聚而成。
祭站在自来也的无字碑前。
身姿挺拔。
如同审判的雕像。
他手中捏着那个简陋的植物油瓶。
瓶中的琥珀色油脂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微光。
没有多余的言语。
祭拔掉瓶口的木塞。
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草木与生命气息的味道逸散出来。
在冰冷的夜风中显得有些突兀。
他微微倾斜瓶身。
粘稠的、带着奇异光泽的蛤蟆油。
如同迟到的、无法诉说的遗言。
被缓缓倾倒在那冰冷的、刻着“豪杰自来也”名字的石碑基座上。
油脂顺着碑石粗糙的表面蜿蜒流淌。
留下深色的、如同泪痕般的湿迹。
散发着与这死亡之地格格不入的生机气息。
祭随手将空了的油瓶丢弃在脚边。
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他抬起右手。
食指与中指并拢。
指尖“噗”地一声。
燃起一簇幽冷的、近乎苍白的火焰。
那火焰没有温度。
反而散发着刺骨的寒意。
他屈指。
对着石碑基座上那滩粘稠的蛤蟆油。
轻轻一弹。
咻!
那簇苍白的火焰如同有生命的灵蛇。
精准地落在了流淌的油脂之上!
轰——!
没有震耳欲聋的爆燃。
只有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闷响!
那滩蛤蟆油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生命力。
瞬间被点燃!
升腾起的火焰并非寻常的赤红或橙黄。
而是一种极其诡异的、近乎透明的幽绿色!
火舌无声而猛烈地舔舐着冰冷的石碑。
扭曲着空气。
发出滋滋的、如同油脂在滚烫铁板上煎烤的声响!
火光跳跃。
映照着石碑上“自来也”的名字。
也映照着祭那张在幽绿火光中显得愈发冰冷、如同戴上了恶鬼面具的脸庞。
“煮沸?”祭的声音在火焰燃烧的滋滋声中响起,清晰、平静,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残酷和终结一切的漠然。
他看着那幽绿的火舌贪婪地吞噬着自来也最后的遗物。
看着油脂在高温下迅速焦黑、碳化。
最终化为几缕带着刺鼻焦糊味的青烟。
火光映照着他那只深不见底的右眼。
里面没有任何情绪。
只有一片虚无的冰冷。
“…这是对阴沟里死去的老鼠亡魂,最好的超度。”
“尘归尘。”
“土归土。”
“连同那些不该有的…”
“…痴心妄想。”
火焰渐渐熄灭。
只在冰冷的石碑基座上留下几块丑陋的、焦黑的污迹。
如同永远无法愈合的疮疤。
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那瓶承载着过往的油瓶。
早已在火焰中化为灰烬。
被夜风吹散。
不留一丝痕迹。
祭转过身。
玄黑的身影无声地融入更深的夜色。
仿佛从未出现。
只有那石碑上焦黑的污迹和空气中残留的、混合着草木灰与焦油的古怪气味。
证明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火影大楼顶层。
纲手房间的窗户紧闭着厚重的窗帘。
她独自一人坐在冰冷的黑暗里。
没有开灯。
只有无名指上那枚素白的戒指。
在窗外透进的微弱天光下。
反射着一点冰冷、固执的微芒。
她抬起手。
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攥紧了那枚戒指。
冰冷的金属深深嵌入指根的皮肉。
带来清晰的痛楚。
她将那只紧握着戒指的手。
用力地、狠狠地抵在自己剧烈起伏的心口。
仿佛要用这冰冷的金属。
去堵住那里汹涌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悲恸、愤怒和…无边无际的绝望。
指环的冰冷透过薄薄的衣料。
刺入肌肤。
直抵心脏。
黑暗中。
只有她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呼吸声。
和戒指金属冰冷的反光。
如同黑暗里一只无声流泪的眼睛。
窗外。
木叶沉睡着。
慰灵碑林的方向。
一片死寂。
自来也的一切。
连同那只未送出的、承载着心意的油瓶。
都已被彻底抹去。
只剩下这枚冰冷的戒指。
如同永恒的枷锁。
牢牢地锁住了她的手指。
也锁死了她所有的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