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内,最后一丝灼热的金铁淬炼之气终于散尽,只余下灵材本身特有的、沉淀了无数岁月的幽冷与温润交织的气息,间或夹杂着一缕新生的水墨清香与混沌意蕴。
玄珏盘坐于地,气息沉凝。
他身前虚空,四团灵光静静悬浮,宝辉流转,形态各异却又浑然一体。
核心处皆有一缕难以言喻的混沌气流悄然旋动,一阴一阳,彼此追逐又相互交融,散发出古老而神秘的道韵。
正是他以自身蛇蜕为核心,辅以精心搜罗的天材地宝,又融入了自身本源阴阳血脉之力,方才炼成的本命法宝——两仪分光扇、阴阳混沌葫、太极混元袍、阴阳破法剑。
白素贞的走近几步,目光在那四件灵光氤氲的法宝上细细流连。
“好玄妙的阴阳道韵!师弟,你这四件本命之宝,根基之扎实,潜力之深,远超我先前所想。
尤其是这核心的一缕先天阴阳之气,更是画龙点睛,使其有了无限进化的可能。”
玄珏睁开眼,幽深的瞳孔里映着法宝的光晕,也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欣然。
玄珏的声音低沉,带着微哑,“幸不辱命,总算炼成了这安身立命之本。”
“幻化山河,混沌纳元,混元守御,破法诛邪…攻守兼备,虚实相生!
好!好!好!”
白素贞连道三声好,清丽面容上绽开由衷的笑意,如冰雪初融,满室生辉。
“玄珏师弟,此四宝与你血脉相融,道途相契,实乃天作之合。
假以时日,若能寻得契合的先天神材融入其中,其威能品阶,必可更上层楼,直指通天大道!”
玄珏感受着体内妖丹与四件法宝之间那水乳交融、心意相通的紧密联系,一股前所未有的笃定与豪情在胸中激荡。
护道之器已成,血脉神通在阴阳交融中日益精纯,阴阳大道的前路虽艰险却已清晰展现于眼前——未来道途,似乎已非遥不可及的梦幻泡影。
然而,这豪情之下,是更深沉的清醒。
“师姐所言极是,”玄珏缓缓收回四件法宝,灵光敛入体内(袍已着身,葫悬腰间,扇持于手,剑隐于袖)。
静室重归沉静,只余他低沉的声音,“法宝如道途,初成只是根基,需得日日温养,以精血神魂浇灌,使之灵性日增。
但温养于静室,终究只是闭门造车。”
他站起身,久坐的骨骼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眼中沉淀的平静被一种跃跃欲试的锋芒取代。
“闭关日久,炼宝耗神,此间天地灵气已难助我更进一步。
提升法宝所需的神材珍矿,绝非静坐可得;
阴阳大道之玄奥,不经历生死血战砥砺,不于万丈红尘中体悟众生百态,如何能真正明澈?
机缘造化,更不会凭空落在枯坐之人的头上。”
他望向窗外,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叠叠的山峦与云雾,投向那广袤莫测的天地。
“是时候…出关了。”
数日后,积云峰后山,一片清幽的竹林掩映之下,有潺潺溪水流过青石。
一方朴素的石桌置于溪畔,几缕阳光透过竹叶缝隙洒下,光斑跳跃。
玄珏身着太极混元袍,腰间悬着阴阳混沌葫,与白素贞相对而坐。
桌上仅有一壶、两盏。
壶是粗陶,朴拙厚重;
盏是青玉,薄如蝉翼。
玄珏提起陶壶,动作并不如何优雅,却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自然韵律。
滚烫的山泉注入青玉盏中,几片形如弯月的碧翠茶叶在澄澈的水中舒展沉浮,缕缕带着竹露清气和一丝草木精粹的幽香袅袅升起。
“尝尝这‘竹露青’,”白素贞素手端起玉盏,指尖与青玉一色,更显莹白,“取的是峰顶老竹叶尖上,日出前凝聚的第一滴清露所焙制,虽非灵茶,却别有一番山野真味。”
玄珏依言端起茶盏,入手温润。他轻呷一口,温热的茶汤滑入喉中,初始微涩,旋即化作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冽甘甜,仿佛将整个雨后青翠竹林的生机都含在了口中。
那清冽之意直透识海,令长期闭关炼宝带来的神魂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都悄然消散了几分。
袍服上缓缓流转的双鱼图案,似乎也因这清宁之意而显得更加圆融自然。
“好茶。”他放下杯盏,由衷道,“清心涤虑,不沾烟火。”
白素贞微微一笑,眼波流转,似映着溪水的光:“茶道如人道,亦如修行。
烈火烹油是手段,文火慢炖是功夫,但最终所求,不过是这一口‘真味’。
师弟炼宝时锋芒毕露,阴阳二气冲撞激荡,此刻饮这清茶,正可调和心火,体味这阴阳流转间的‘静’之妙谛。”
玄珏默然,细品着师姐话语中的深意。
炼宝之时,他催动阴阳血脉,或刚猛暴烈如九霄雷动,或阴柔侵蚀似黄泉暗流,追求的是极致的威能。
而此刻,在这溪畔竹影下,一盏清茶入喉,那躁动的阴阳之力仿佛被无形的溪流抚慰,在体内自行流转,刚柔并济,生生不息,竟比刻意催动时更为圆融活泼。
动静之间,皆是阴阳。
腰间混沌葫的沉凝气息,也仿佛与这宁静相合,内蕴的混沌意蕴似乎也沉淀安稳了几分。
“动静相宜,刚柔并济…师姐点拨的是。”
玄珏若有所思,体内妖力随着呼吸,自然而然地模仿着那茶汤入腹后暖意扩散又归于清冽的韵律,丝丝缕缕的阴阳二气在经脉中循环往复,温养着新成的法宝,亦滋养着自身本源。
袖中的阴阳破法剑,也收敛了所有锋芒,沉寂下来。
溪水潺潺,竹叶沙沙。
两人不再多言,只在这清幽之地,静静对坐,品茗听风。
阳光推移,光斑在石桌上缓缓移动,时光仿佛也变得缓慢而悠长。
偶尔目光交汇,彼此眼中皆是修行路上同道者的了然与宁静。
玄珏轻轻展开手中的两仪分光扇,扇面上水墨山河虚影在清风中微微荡漾,与眼前真实的溪竹之景交相辉映,别有一番意趣。
白素贞看着那扇中山河,眼中笑意更深。
离开修行之地,踏入真正的凡俗地域,浓郁的烟火气与红尘浊浪便扑面而来。
玄珏收敛了所有妖气与灵光,太极混元袍也化作一件普通青衫,阴阳混沌葫与两仪分光扇隐去形迹,唯余袖中一点锋锐内蕴。
他行走在通往古郡城的官道上。路旁景象,却与山中的清幽宁静判若云泥。
土地干裂,如同老人脸上深刻的皱纹,龟裂的缝隙深不见底,贪婪地吞噬着最后一点可怜的水汽。
稀稀拉拉的庄稼蔫头耷脑,枯黄瘦弱,在灼热的阳光下奄奄一息。远处村落,土墙斑驳,茅檐低垂,一派破败萧索。
道旁,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或坐或卧,眼神空洞麻木,如同秋风中瑟缩的枯叶。
一个瘦骨嶙峋的老汉,颤抖着伸出枯枝般的手,向偶尔路过的行人举起豁了口的破碗,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乞求声,眼中早已没了泪,只剩下干涸的绝望。
不远处,几个孩童围着一小片被蝗虫啃噬得只剩下光杆的田地,徒劳地用手扒拉着干硬的土块,似乎在寻找着根本不存在的草根或遗漏的谷粒。
他们的脸颊深陷,眼睛显得格外大,却空洞无神,映着这赤地千里的荒芜。
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在废墟间翻找,发出呜咽般的低嚎。
一幅人间地狱图在眼前铺开。
空气里弥漫着尘土、汗酸和一种若有若无的、绝望的气息。
玄珏脚步未停,青衫拂过道旁飞扬的尘土。
他面色平静,幽深的瞳孔却微微收缩,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凡人的苦难,如此赤裸而沉重,扑面而来的死寂与挣扎,远比任何描述都更有冲击力。
他体内温顺流转的阴阳妖力,似乎也感受到外界这股浓烈的“浊”与“死”的气息,微微躁动起来,本能地排斥着这侵蚀生机的衰败。
袖中的阴阳破法剑,传来一丝几不可察的冰冷锐意。
他心中并无多少悲悯。
漫长的妖族生涯,弱肉强食、生死枯荣早已是刻入骨髓的本能认知。
然而,眼前这幅景象,却像一面粗糙的铜镜,猛地映照出某些被强大力量暂时遮蔽的东西。
求道长生,为的是什么?是摆脱生老病死,超脱这凡尘蝼蚁般的挣扎宿命?
可这挣扎本身,何尝不是一种“道”?
这干裂的大地,是五行之“土”失去“水”之润泽后的崩坏。
那枯槁的流民,是生命之火在“饥”与“病”的“劫”风中摇曳将熄。
这赤地千里的“大旱”,是天地阴阳二气严重失衡、阳亢阴绝的具现!
仙路争锋,修士搏命,所求者,不过是更强的力量,更高的境界,更长的寿元,以期摆脱这如蛆附骨般的劫数。
本质上,与这田垄间垂死的老农,挣扎着想要抓住下一口续命的气,又有何根本的不同?
只不过,修士面对的劫,是天雷地火,是域外天魔,是大道反噬,形式更为酷烈,动辄魂飞魄散。
而凡人的劫,是饥馑,是瘟疫,是兵祸,是生老病死本身,无声无息,却同样能碾碎一切希望。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修士与凡人,在更高的“道”之层面,竟都在这名为“劫数”的磨盘下挣扎求存!
所异者,唯力量大小、手段高低而已。
一念及此,玄珏体内那因外界衰败之气而躁动的阴阳妖力,竟奇异地平复下来,不再排斥,反而以一种更宏大、更漠然的视角,去感知、去容纳这天地间无处不在的“浊”与“死”。
阴阳流转,本就涵盖生灭。
这股体悟如清泉注入心田,让他对自身阴阳之力的运转,莫名地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包容与洞彻。
腰间隐去的混沌葫,似乎也微微温热,将一丝逸散的、驳杂的死寂气息悄然吸纳、转化。
仙凡之路,看似云泥之别,实则在这“挣扎求存”的本质面前,殊途同归。
此念一生,道心深处仿佛拂去了一层薄尘,对自身所执的阴阳大道,隐隐有了更接地气的感悟。
他脚步未停,继续前行,走向那在烟尘中若隐若现的古郡城轮廓。
身后,是漫天的黄尘与无声的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