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丰碑抗战英雄堂爷爷的故事代代相传。
——题记
七月的蝉鸣穿透纱窗,在堂爷爷的小院里此起彼伏。我握着冰镇西红柿,汁水顺着指缝往下淌,这是我偷偷从厨房顺来的解暑佳品。堂爷爷坐在藤椅上,膝盖盖着泛黄的毛毯,尽管夏日炎热,他腿上的旧伤还是怕风。我把西红柿往他面前递了递,“爷爷,您吃口西红柿降降温,接着给我讲打仗的故事嘛。”
堂爷爷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推开西红柿,浑浊的眼睛突然泛起亮光。他望着院角那株歪脖子枣树,仿佛透过斑驳的树皮,看见了八十多年前的血色岁月。“那年啊,枣花还没开全,村口的大槐树上就贴满了鬼子的告示。”他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时光隧道里飘来,带着硝烟的味道,“你太奶奶把我藏在米缸里,可我听见隔壁王婶的惨叫,那声音......”
堂爷爷的喉结上下滚动,我赶忙递上搪瓷缸子。1937年的华北平原,高粱刚抽穗就被铁蹄踏烂。十七岁的少年从米缸里钻出来时,腰上别着父亲留下的旱烟杆——那是他当时唯一的武器。他跟着村里的后生们摸黑赶路,露水打湿了裤脚,却浇不灭胸膛里的怒火。在太行山深处,他第一次见到八路军战士,那人的破军装上缀着红布条,眼神比村口老井的水还要清亮。
“新兵蛋子训练可苦了。”堂爷爷摩挲着藤椅扶手,“每天天不亮就得爬起来,扛着木头当枪练拼刺。有个叫老周的班长,总说‘枪是咱当兵人的命’,手把手教我们擦枪,连枪膛里的灰都要用鬃毛刷子细细扫。”说到这儿,他突然伸手比划,“就像你现在擦西红柿一样,得仔细着。”
真正的战场远比训练残酷千倍。堂爷爷记忆最深的,是1938年深秋的那场遭遇战。部队在转移途中被汉奸出卖,日军的骑兵队像黑潮般涌来。“马刀在月光下泛着青光,我看见排头兵被砍断胳膊,肠子都流出来了,还在喊‘掩护群众撤退’。”他的声音开始颤抖,我看见他布满老年斑的手紧紧攥住毛毯,指节泛白,“那时候哪懂什么战术,只知道子弹打完了就上刺刀,刺刀弯了就用牙咬。”
最惊险的是在一个叫野狼峪的山谷。日军的重机枪把山路打成了筛子,堂爷爷所在的三连被压在半山腰。“副连长把最后一颗手榴弹绑在身上,喊着‘中国万岁’就往敌人碉堡冲。”说到这里,堂爷爷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我慌忙拍着他的背,搪瓷缸里的水洒在他褪色的中山装上。等咳嗽平息,他接着说:“那爆炸声啊,震得石头都往下掉,我被气浪掀翻,醒来时满脸都是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战友的。”
在一次反“扫荡”中,堂爷爷的部队被围困在云顶山。七天七夜,他们靠着吃树皮、喝雪水艰难度日。“有个小战士才十五岁,临死前还攥着半块冻硬的玉米饼,非要留给伤员。”堂爷爷从怀里掏出个锈迹斑斑的铝盒,里面躺着枚磨得发亮的子弹壳,“这是他留给我的,说等打完仗,要把子弹壳做成哨子吹。”
我望着那枚子弹壳,突然想起冰箱里的西红柿。此刻它们安静地躺在保鲜层,鲜红饱满,和堂爷爷故事里的血色截然不同。“爷爷,您受伤那次是不是在葫芦沟?”我小心翼翼地问。堂爷爷点点头,掀起裤腿,小腿上蜈蚣似的伤疤狰狞可怖。“那是1940年百团大战,我们连负责炸毁日军的铁路桥。”他的声音突然变得轻快,仿佛在说一件平常事,“我抱着炸药包往桥洞冲,子弹‘啾啾’地擦着头皮飞。快到桥墩时,一颗流弹打中了腿,我就咬着牙往前爬,血把地上的碎石都染红了。”
战斗结束后,堂爷爷在老乡家养伤。房东大娘把仅有的小米熬成粥,一口一口喂他。“她儿子也参了军,再没回来。”堂爷爷眼眶泛红,“临走那天,大娘塞给我两个晒干的西红柿,说这东西补血。”他指着院角的菜畦,“现在种的西红柿,就是当年大娘给的种子。”
夕阳把枣树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极了堂爷爷故事里蜿蜒的战壕。我突然发现,那些被我嫌弃有酸味的西红柿,原来藏着这么厚重的故事。堂爷爷颤巍巍地站起来,从屋角的木箱里翻出个红绸包,里面是枚布满铜绿的奖章,还有张泛黄的合影。照片里的战士们穿着补丁摞补丁的军装,笑容却比夏日的阳光还要灿烂。
“这些年总有人问我后不后悔。”堂爷爷把奖章贴在心口,“你看现在的日子,孩子们能安心读书,能吃上甜甜的西红柿,这就是我们当年拼命的意义。”他望着远处高楼林立的城市,浑浊的眼睛里有星星在闪,“要是那些老伙计还在,该多好啊......”
暮色渐浓,我把最后一个西红柿切开,鲜红的果肉上撒着白糖。堂爷爷尝了一口,脸上露出孩童般的笑容,“真甜,比当年大娘晒的西红柿还甜。”晚风裹着西红柿的清香,轻轻摇晃着藤椅,堂爷爷的故事,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