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烬·寒骨醒
冷。
不是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的凛冽,是陈年淤积、渗入骨髓的阴湿。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贴着皮肤,顺着脊椎,缓慢而执着地向上攀爬,最终盘踞在后颈,吐出粘腻湿冷的信子。
沉舟猛地睁开眼。
视野里没有光。只有一片沉甸甸、化不开的浓稠黑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极其复杂的味道——浓烈到刺鼻的沉水香残渣,混合着陈年灰尘的土腥,某种织物朽烂的霉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如同铁锈般的……血腥气?不,更像是放置太久、开始腐败的……药渣味。
她躺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触感粗糙,是某种坑洼不平的石板,缝隙里塞满了湿冷的泥垢。身下垫着的“褥子”薄得几乎感觉不到,触手所及是粗粝的、带着毛刺的麻布,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这是哪?
念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随即被更深的茫然吞噬。脑子里空空荡荡,像是被最彻底的寒潮洗劫过,不留一丝过往的痕迹。没有名字,没有身份,没有来路,甚至没有“我是谁”这个最基础的疑问。只有一片无边无际、冻得发硬的……空白。
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几乎是睁眼的瞬间,在视觉尚未适应黑暗之前,她的身体已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猛地向侧面一滚!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坚硬冰冷的物体狠狠撞在肩胛骨上!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是墙壁!粗糙、湿冷的石墙!
她蜷缩在墙角,后背紧贴着冰冷的石壁,如同一只受惊后本能寻找庇护的野兽。呼吸下意识地屏住,微弱得几乎听不见。黑暗中,那双刚刚睁开的眼睛,瞳孔深处没有任何恐惧或慌乱,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如同淬炼过的玄冰般的……警惕与沉静。
听。
耳朵捕捉着黑暗中的每一个细微声响。风穿过破损窗棂缝隙的呜咽,如同垂死之人的叹息。远处隐约传来的、极其微弱的、不知是更鼓还是某种金属敲击的单调回响。角落里,某种细小生物在朽木中窸窣爬行的声音……以及,就在这间屋子内,另一个……沉重、浑浊、带着浓重痰音的呼吸声!
呼吸声来自对面角落!距离她不过丈许!
沉舟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每一寸肌肉都在无声地收缩、蓄力!那只按在冰冷地面上的右手,五指微微向内蜷曲,指尖下意识地抠住了石板缝隙里湿冷的泥垢!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指腹却带着一层极其细微、不易察觉的薄茧,尤其是虎口和食指内侧的关节处。
谁?
没有记忆告诉她该如何应对。但身体深处,某种被无数次生死淬炼出的本能,如同沉睡的毒蛇,在黑暗中悄然抬起了头颅。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凝练的冰冷气息,如同深埋地底的冰泉,无声无息地从她紧绷的脊椎深处蔓延开来,流遍四肢百骸。这股气息让她在绝对的黑暗中,清晰地“感知”到了对面那个呼吸源头的轮廓——一个蜷缩在角落里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人形。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如同被拉长的冰凌。
对面的呼吸声依旧浑浊沉重,带着浓重的睡意,似乎并未察觉她的苏醒。
沉舟紧绷的身体没有丝毫放松。她缓缓地、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脖颈。动作幅度小到几乎无法察觉,如同壁虎在岩壁上最轻微的挪动。视线在黑暗中艰难地聚焦、适应。
借着窗外极其微弱、几乎被厚重云层彻底遮蔽的惨淡天光,她终于勉强看清了周遭的轮廓。
这是一间极其破败的屋子。空间不大,四四方方。墙壁是裸露的、布满湿滑苔藓和污渍的青黑色条石。头顶是早已腐朽不堪、露出几根歪斜椽子的木质顶棚,挂满了厚厚的、如同破败裹尸布般的蛛网。空气中漂浮着肉眼可见的厚重尘埃。
她身下是一张铺着破烂草席的冰冷石炕。炕沿边缘包着一层早已失去光泽、布满划痕的劣质桐油木板。屋子中央,一张缺了腿、用半块青砖垫着的破旧木桌歪斜地立着。桌面上空无一物,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墙角堆着一些看不清形状的、散发着霉烂气味的杂物。
冷宫。
一个冰冷的词语毫无征兆地跳入空白的脑海。没有记忆支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烙印般的认知。
目光扫过对面角落。
一个枯瘦如同骷髅的身影蜷缩在一堆看不出颜色的破布烂絮中。花白稀疏的头发如同枯草般散乱,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下颌皮肤松弛灰败,布满深刻的皱纹。正是那沉重浑浊呼吸的来源。一个老妪。一个同样被遗忘在此、如同朽木般等待腐烂的……活死人。
沉舟紧绷的神经并未因对方的“无害”而松懈。她缓缓收回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一身同样破旧、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宫装。料子似乎是某种劣质的绸缎,早已失去了光泽,多处磨损撕裂,边缘挂着线头。袖口和下摆沾染着深色的、早已干涸的污渍,散发着淡淡的药味和汗馊混合的怪味。皮肤苍白细腻,在黑暗中泛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冷光,显然曾经养尊处优。但手腕、脚踝等裸露处,几道细长的、早已结痂的暗红色疤痕,如同丑陋的蜈蚣,蜿蜒在细腻的皮肤上,触目惊心。
她缓缓抬起那只按在地上的右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泥垢。她无意识地活动了一下手指。关节灵活,动作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属于这具看似柔弱身体的……稳定与力量感。
就在这时!
“吱呀——!”
一声极其刺耳、如同锈蚀金属被强行撕裂的摩擦声!猝然打破了死寂!
声音来自门外!
紧接着!
“哐当!”
沉重的、包裹着铁皮的门板被一股蛮力猛地推开!狠狠撞在里面的石墙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巨大的冲击力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浓烈的、如同劣质油脂混合着某种动物内脏腐败后的恶臭!如同开闸的毒气!瞬间灌入冰冷的屋内!
沉舟的身体在门被撞开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弹簧弹射!“唰!”地一声!整个人已从墙角蜷缩的姿态!瞬间贴到了冰冷石炕最内侧的墙壁阴影之中!动作快如鬼魅!没有一丝声响!如同融入了黑暗本身!那双在黑暗中骤然睁大的瞳孔!如同最警惕的夜枭!死死钉向门口!
门口!
一个臃肿、如同移动肉山般的黑影堵住了狭窄的门框!黑影穿着深青色、油腻发亮的太监服饰,手里提着一个散发着浓烈馊臭味的破旧木桶。一张如同发面馒头般浮肿油腻的脸上,嵌着一双绿豆大小的、闪烁着浑浊凶光的小眼睛!此刻,这双眼睛正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与不耐烦,扫视着屋内!
“两个老腌臜货!还没死透呢?!”一个如同破锣刮擦、带着浓重痰音的尖利嗓音响起,充满了刻毒的鄙夷,“省着点喘气!阎王爷不收你们,咱家还得天天伺候你们这身烂肉!”
他目光扫过墙角那堆破布烂絮中毫无动静的老妪,又猛地转向石炕方向!当看到沉舟那双在黑暗中死死盯着他的、如同淬了寒冰般的眼睛时,他绿豆眼里的凶光猛地一滞!似乎被那眼神中纯粹的、不带任何情绪的冰冷刺了一下!
“哟呵?”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般的怪叫,随即被更大的暴戾取代,“贱骨头!瞪什么瞪?!活腻歪了?!”
他猛地将手中散发着恶臭的木桶往冰冷的地面上一顿!“咚!”一声闷响!桶里粘稠、灰黑色的、如同猪食般的糊状物溅出不少,散发着更加浓烈的馊臭!
“给老子滚过来!吃饭!”他伸出那只如同浸泡过猪油般肥厚油腻的手!带着一股恶风!狠!狠!抓!向! 沉舟蜷缩在石炕角落的胳膊!动作粗鲁蛮横!如同抓取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也就在那只油腻肥爪即将触碰到沉舟手臂的瞬间!
沉舟的身体!动了!
不再是闪避!
而是!
那只一直蜷曲在身侧的右手!如同蛰伏的毒蛇!快!逾!闪!电! 五指如钩!带着一股撕裂空气的锐啸!不!是!格!挡! 而是!后!发!先!至! 狠!狠!反!手!一!把!攥!住!了!那!只!油!腻!肥!爪!的!手!腕!
“咔嚓——!!!”
一声极其清脆、令人头皮炸裂的骨裂脆响!如同枯枝被巨力瞬间拗断!猝然在死寂的冷宫中炸开!
“呃啊——!!!”一声凄厉到变调、如同被踩住脖子的阉鸡般的惨嚎!猛地从老太监喉咙里爆发出来!他那只被攥住的手腕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瞬间扭曲变形!肥厚的皮肉下,清晰的骨茬刺破皮肤!带出淋漓的鲜血和粘稠的黄色油脂!
巨大的痛苦让他那张浮肿的胖脸瞬间扭曲变形!绿豆眼中爆射出难以置信的惊骇与剧痛!他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脊椎的癞蛤蟆!惨嚎着!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框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沉舟攥着他手腕的手!如同烧红的铁钳!纹丝不动!她甚至没有看那惨嚎的老太监一眼!那双如同万载玄冰打磨的眼睛!依旧死死钉在门口!瞳孔深处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如同最精密的杀戮机器被触发后的……纯粹的、冰冷的……本能反应!
她缓缓低头。
目光落在自己那只沾满了油腻鲜血和黄色脂肪的右手上。
五指依旧死死扣着那截扭曲变形的手腕骨茬。
指尖传来油腻滑腻的触感,以及骨头碎裂的轻微震动。
她微微歪了歪头。
空白的脑海中。
没有任何关于“为何出手”、“如何出手”的思考。
只有一种……
极其自然的、如同拂去落在肩头灰尘般的……
冰冷。
漠然。
以及……
一丝被污秽触碰后的……
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