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落惊·伞影寒
“嗒。”
白子落定。轻响如冰珠坠玉盘。
声音不大,却似一柄无形的冰锥,猝然刺穿了雅阁内凝滞的空气,也刺穿了窗外喧嚣的雨幕与混乱。
棋坪之上,局势骤变。
那枚通透如冰髓的白子,正正嵌入黑白绞杀、气机绷紧如弦的中央腹地——那片看似被黑子狂暴冲势撕扯得摇摇欲坠、仅靠几枚孤零白子勉强维系平衡的脆弱枢纽!
落点之精准!时机之刁钻!如同早已计算了千百遍的绝杀陷阱!
一子落下!
白子看似孤悬绝境,却瞬间与周围几枚原本看似散乱无章、甚至被黑子分割包围的“弃子”产生了奇异的共鸣!如同沉睡的冰龙被点醒了核心!数道无形的、冰寒刺骨的“气”瞬间被激活、串联、贯通!
一股沛然莫御的、如同万载冰峰骤然拔地而起的森!严!壁!垒! 以那枚新落的白子为核心,轰然成型!横亘在棋坪中央!将黑子那原本势如破竹、直捣黄龙的狂暴攻势硬生生拦腰截断!
黑子那凝聚到极致、如同出鞘凶刃般的冲势,如同撞上了无形却绝对不可逾越的叹息之壁!瞬间凝!滞! 被死死冻结在棋坪之上!前冲无路!后退无门!原本流畅无匹的棋路瞬间变得滞涩!僵硬! 如同被投入了粘稠的冰胶之中!每一步后续的落点都变得无比艰难!整个棋局的气机瞬间被逆转!黑子如同被困在冰原上的猛兽,徒劳地咆哮挣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气”被那冰冷的壁垒一丝丝抽干、冻结!
“嘶……”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难以置信的抽气声,从对面传来。
执黑的老者,捻着黑玉棋子的手指僵在半空。那张布满岁月沟壑、原本带着几分闲适与掌控感的脸庞,此刻只剩下纯粹的惊愕与一丝被强行按捺下去的……震骇! 他浑浊的眼底清晰地倒映着那枚如同冰核般嵌入棋局的白子,倒映着那瞬间逆转、森然如狱的白色壁垒!指尖那枚温润的黑玉棋子,竟因这巨大的心神冲击而微微颤抖起来!他死死盯着棋坪,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对面这个穿着靛蓝粗布劲装、面容平静无波的女子!
楼下。
巷口的混乱如同被投入了滚油的沸水,愈演愈烈!
“金记坑人!烂丝充好!天打雷劈啊——!”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猛地炸开!是那个被泼了一身油腻腥膻猪杂碎的胖账房!他此刻如同疯魔,油腻的双手胡乱挥舞,指着地上那摊散发着恶臭的烂絮,唾沫星子混着雨水四溅!“谁!谁干的?!给老子滚出来!老子要扒了他的皮——!”
“扒皮?!先赔老子的丝!”一个被推搡得踉跄的船工猛地撞开挡路的伙计,赤红着眼扑向胖账房!“三成漂耗?!老子看是你们金记的心肝烂透了!吞了银子还想让老子背锅!呸!”
“拦住他!快拦住!”瘦高个账房尖声嘶叫,声音都变了调!几个健壮伙计慌忙上前,与扑上来的船工扭打成一团!拳脚相加!泥水飞溅!混乱如同瘟疫般瞬间扩散!更多被烂丝激怒、被高额漂耗压榨的船工和商贩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怒吼着加入战团!推搡!叫骂!货包被撞翻!箩筐滚落一地!整条狭窄的青石巷瞬间被疯狂的人潮和污秽的泥水彻底堵塞!如同煮沸的泥浆地狱!
“砰!”一声闷响!不知是谁的拳头砸在了金记那扇紧闭的黑漆大门上!沉重的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砸!砸了这黑心铺子!”人群中不知是谁发出一声煽动性极强的怒吼!
如同点燃了最后的引信!
“砸!” “砸开它!” 群情激愤!无数拳头、脚板、甚至随手抄起的木棍碎石,如同冰雹般狠狠砸向那扇象征着金记财富与权势的黑漆大门!砰砰砰的撞击声如同战鼓擂响!震得门框簌簌发抖!门板上精美的铜兽首门环被砸得扭曲变形!黑漆剥落!露出底下惨白的木茬!
混乱!彻底的混乱!如同失控的洪流!将金记的门脸彻底淹没!
雅阁内。
沉舟的目光依旧平静地落在棋坪之上。仿佛楼下那震耳欲聋的砸门声、嘶吼声、混乱的撞击声,不过是窗外雨滴敲打瓦片的背景音。她甚至未曾抬眼看一眼对面老者脸上那凝固的惊骇。
那只拈着白子的手缓缓收回,搁在冰冷的棋坪边缘。指骨匀称,皮肤在幽暗光线下透出一种近乎冷玉的苍白。指尖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在光滑的乌木棋坪边缘划过,留下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带着冰冷湿气的指痕。
也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的刹那!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又带着不容忽视穿透力的奇异震动感!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猝然从她左手手腕内侧紧贴皮肤处传来!
是那枚被靛蓝硬布严密包裹的掌心深处!那个早已被切除、只余空洞的伤疤位置!
震动!极其规律!极其微弱!如同某种精密仪器的核心脉冲!带着一种……冰冷的!确认信号!
任务节点:【金记招牌】——污染源标记完成。物理清除指令:预备。
沉舟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电流瞬间激活了某个深层指令。那只搁在棋坪边缘的右手食指,极其自然地、如同拂去微尘般,在棋坪边缘某个不起眼的、如同天然木纹节点般的微小凸起上——
轻轻!一点!
动作幅度小到极致!快逾流光!
也就在她指尖点落的瞬间!
楼下!金记丝库门前!
混乱的人群如同被无形的巨手强行拨开了一道缝隙!
一个穿着破旧蓑衣、身形佝偻如同老农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人群最外围的阴影里挤了出来!他低着头,斗笠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布满皱纹、沾满泥污的下巴。他手中提着一个极其寻常的、用油纸草草包裹的瓦罐!罐口用泥巴草草封着。
他动作快得惊人!在人群推搡的缝隙间左突右闪!如同一条滑溜的泥鳅!眨眼间便已挤到了距离金记那扇正被疯狂砸击的黑漆大门不足五步之遥的地方!
也就在他靠近的瞬间!
“哗啦——!”一声巨响!
那扇饱经摧残的黑漆大门!门轴处猛地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断裂呻吟!上半扇门板带着巨大的惯性!轰!然!向!内!倒!塌! 砸起一片呛人的烟尘!露出了门内堆积如山的丝包货箱和几张惊恐万分的伙计面孔!
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滞!砸门的动作也下意识地停顿了半秒!
也就在这电光石火的间隙!
那佝偻身影猛地将手中那个油纸包裹的瓦罐高高举起!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扇倒塌门板后、金记丝库内堂最深处!那面悬挂着巨大鎏金“金记丝库”牌匾的墙壁方向!
狠!狠!掷!去!
“嗖——!”
瓦罐带着一股破空之声!如同投石机射出的石弹!精准无比地穿过倒塌门板的空隙!直射内堂!
“砰——哗啦——!”
瓦罐狠狠砸在那面悬挂着巨大鎏金牌匾的墙壁之上!瞬间碎裂!罐内粘稠、刺鼻、如同劣质桐油混合着硫磺硝石粉末的暗褐色液体猛地泼溅开来!如同炸开的毒浆!瞬间糊满了大半面墙壁!更有一部分如同贪婪的毒蛇!狠狠泼溅在悬挂牌匾的金色绳索和牌匾边缘!
浓烈刺鼻的、如同烧焦羽毛混合着劣质火油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
“火油?!是火油!”门内一个眼尖的伙计惊恐地尖叫起来!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惊恐的尖叫、推搡、踩踏瞬间取代了愤怒的吼叫!
也就在这混乱升级、惊恐蔓延的瞬间!
巷口另一端!靠近河道方向!
一道身影!撑着一柄极大、色泽浓深如墨的油纸伞!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雨幕之中!
伞面微微倾斜,遮住了上半张脸。只露出下颌极其干净的线条,和那两片微微抿紧、不带一丝情绪的薄唇。
一身玄色蟒袍。袍服在雨中深沉如渊,唯有袍角下摆处,随着走动,隐约浮动着暗如凝血的丝线织就的蟠龙云纹!那些纹路在晦暗光线下流转着令人心悸的深沉光泽!
摄政王!萧衍!
他身后,如同从雨水中凝结出的影子,无声地跟随着数十名身着玄铁鳞甲、沉默如山的黑甲卫!冰冷的甲胄隔绝了雨水,也隔绝了所有属于活人的气息!如同一堵移动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钢铁城墙!
他的脚步沉稳。踏过湿滑的青石板路,溅起细小的水花。每一步都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踏在无形的鼓点之上。
油纸伞微微抬起了一些。
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了混乱的人群、弥漫的硝烟、刺鼻的恶臭,精准无比地!
越过那扇倒塌的大门!越过泼溅的污秽!越过惊恐的人群!
直直地!
钉在了——
临街茶楼!二楼!那扇半开的!雕花木窗之后!
那个穿着靛蓝劲装!倚窗而立!指尖还残留着棋坪冰冷触感的!
身影之上!
目光交汇的刹那!
沉舟拈着棋子的指尖,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窗外,雨声如织。
窗内,棋坪之上。
那枚刚刚落下的、如同冰核般森寒的白子,在萧衍目光穿透雨幕钉来的瞬间,光滑的冰玉表面,仿佛无声地掠过一道极其幽微的、转瞬即逝的……
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