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棺凝·血池鸣（续）
石棺。
那口灰白色的、散发着死寂寒气的巨大石棺。
如同传说中镇压着上古凶兽的断龙石。冷酷。沉重。无声矗立在昏暗潮湿的堂屋中央。
冰裂状的天然纹理在昏黄烛火下折射出幽幽的、如同金属淬火后又骤然凝结的冷芒。雨水敲打屋顶残破瓦片的滴答声，庭院里枯朽梅枝被风拂过的呜咽，以及墙角魏嬷嬷越来越微弱的、漏气般痛苦的呻吟……这间弥漫着浓重药气与血腥的屋子里所有的声响，所有流动的气息，似乎都被这口石棺散发出的冰冷气场所冻结、攫取、吞噬。空气粘稠如胶，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如同在冰冷粘稠的水银中费力挣扎。
陆九渊靠着门框滑坐在地，断臂处撕裂的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钻进骨髓，每一次心跳都拉扯着那片血肉模糊的空洞。但他感觉不到，或者说，那剧烈的皮肉之痛，远不及他此刻精神被碾压成齑粉的万分之一。赤红的眼球死死钉在冰冷厚重的棺盖上，仿佛要将它烧穿，看到里面那张苍白如纸的脸……还有那只……那只被硬生生斩断一截指尖的、如今被草草裹成丑陋团块的手！
冰冷的寒气丝丝缕缕地侵入他破碎的军袍，渗入皮肤，冻结血液。恐惧与绝望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在脊椎深处绞缠撕咬，无声的寒意让他身体无法控制地筛糠般颤抖。
放进去……是他亲手放进去的！
亲手把还有一丝微息的澜丫头……放进了这个连他都感觉如同活埋地狱的冰窟窿里！
为什么？！周砚白！你到底要做什么？！澜丫头她……她还能喘气啊！她还剩……还剩一口气啊！
“嘶……呼……”旁边传来艰难的、如同破旧鼓风机般的喘息。靠墙瘫坐的萧破虏勉强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那张曾经俊逸飞扬的脸此刻灰败如泥，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从右额斜劈至左颊颧骨，皮肉翻卷，被泥污和水渍泡得发白发胀。更致命的是肋下那个贯穿的箭孔，暗红的血水和破碎的脏器碎片混合着，正从被金钏草草处理又撕裂的绷带缝隙里不断渗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喉咙深处沉闷的嘶鸣，每一次试图挪动都引来身体剧烈的抽搐。
他涣散的视线也凝聚在那口石棺上，失血的嘴唇微微嚅动，想要发出声音，却只有一股细小的、带着泡沫的血沫沿着嘴角淌落。那只还算完好的手，痉挛般抓挠着身下冰冷的青砖地面，指甲在湿滑的苔藓上划出几道无力的白痕。惊骇与难以置信同样刻在他仅存的、未被血污完全蒙蔽的左眼瞳孔中。他不信。他不信那个清冷如谪仙的周砚白会如此冷酷！这是做什么？以寒棺冰封生机，再活活窒息致死？！
就在这死寂压抑几乎要将堂屋彻底冻结的瞬间！
墙角蜷缩在冰冷泥水中、如同一团破棉絮的谢云舒，喉咙里猛然爆发出一阵更加凄厉、更加疯狂的嘶嚎！那嚎叫声不再是纯粹的痛苦和恐惧，而是充满了某种被彻底遗忘、又被活生生撕开伤疤的极端恐惧与滔天恨意！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疯狂！
“是他——！是他！！！就是这口棺材——！冰……冰裂……寒……寒玉纹……就是他！！！”她干瘦的身体在泥水中猛烈地弹动！枯槁的手指向石棺的方向疯狂抓挠！仿佛那不是一口棺材，而是地狱里爬出来索命的魔神！她的眼球几乎要从深陷的眼眶中爆裂出来，死死盯着棺壁上一道道天然的冰裂纹路，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是他……当年……当年……娘……娘……”
嘶嚎骤然中断！她猛地抱住自己裹着破烂锦被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铁烙狠狠烫了一下！剧烈的颤抖让她整个人蜷缩成团，牙齿疯狂地上下撞击，发出哒哒哒的声响，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厉声尖叫：
“冷！……冷啊……骨……骨头冻裂了……要裂开了……娘的血……血结冰了……就是这种寒玉……就是这种……剥……他们……在剥……在烧……烧红的铁水……倒进去……冻……冰火……啊啊啊——！！！”
她整个人如同被投入冰窖又瞬间丢进熔炉！撕心裂肺的惨叫混杂着含糊不清、充满惊怖回忆的破碎字句，在空旷死寂的堂屋里凄厉回荡！那绝望的哀鸣撞在冰冷的石棺表面，竟被诡异地放大、扭曲，形成一种嗡嗡的低沉回响，仿佛有无形的怨魂在棺内回应她的嚎哭！
这来自过去的、带着极度扭曲的创伤回忆的恐惧尖嚎，如同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凿进陆九渊本就绷紧到极限的神经！萧破虏亦被这凄厉刺穿耳膜的叫声刺激得身体猛烈一抽，牵动了肋下的伤口，一股带着内脏碎块的血箭猛地咳喷出来！
石棺……寒玉……冰裂纹……剥皮……烧红的铁水……冻裂的骨……
这些破碎而恐怖的词语碎片，如同来自地狱深渊的魔咒，伴随着谢云舒那被放大的扭曲回音，狠狠地刺入了陆九渊混乱痛苦的意识深处！一种比死亡更冰冷、更粘稠的、混合着对未知神秘手段的极端恐惧与对被囚亲人遭受非人折磨的想象的剧毒，瞬间麻痹了他的心脏！
嘎吱——！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刮擦声！从厚重的石棺内部骤然响起！
如同……如同用一根枯骨，在极其缓慢、极其僵硬地，刮过千年寒冰的棺壁！
“！！！”陆九渊猛地吸了一口气！瞬间冻结在肺腔深处！双眼爆睁！所有来自断臂的痛苦、来自谢云舒尖嚎的刺激、来自绝望的拉扯瞬间都被这如同指甲刮擦心脏的声音彻底盖过！
澜丫头！！！
她醒了？！不！不可能！在那种寒冰地狱里……这声音……这声音绝不是活人发出来的！是……是什么东西……在她身体里……在动？！
嘎吱——！吱……
那声音停顿了一下，随即又响了起来！更加清晰！更加刺耳！带着一种非人的、骨节强行屈伸的滞涩感，仿佛棺内沉眠的东西正被某种力量蛮横地唤醒，正在极其艰难地、试图挪动那具冰封僵硬的躯体！
陆九渊全身的血液如同瞬间被抽干！巨大的惊恐攫住了他的灵魂！他挣扎着想爬起来！他想冲过去！他想砸开那该死的棺材盖！可他残破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冰索捆住，每一块肌肉都在恐惧的冻结下僵硬颤抖！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断臂的伤口深处还在流血，那温热粘稠的液体顺着冰冷的石头地面流淌，汇入堂屋低洼处汇聚的冰冷雨水中……
就在他目眦欲裂、心神被那棺内的刮擦声彻底攫住的刹那！
嗖！
一道快如鬼魅的身影！带着一股浓郁的铁锈与陈年药气！几乎在声音响起的瞬间便从堂屋侧面的阴影里激射而出！直扑石棺！
是灰荇！
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如同覆着一层惨白的面具，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和绝对信仰般的冰冷光泽！那身灰扑扑的布袍如同阴影的凝聚！
陆九渊眼睁睁看着他扑向石棺！如同看着鬼影扑向祭坛！巨大的恐惧和愤怒瞬间压倒了对灰荇那种诡异身手的忌惮！
“你——放开她！！！”一声如同被扼住喉咙的凶兽般嘶哑的咆哮从陆九渊喉咙深处迸发！他猛地侧身，巨大的愤怒和恐惧冲破了肉体的束缚，竟是用那只完好的左手狠狠一撑冰冷的门框！拖着剧痛的残躯！如同绝望的狂狮般朝灰荇扑撞过去！完全不顾断臂伤口撕裂的剧痛和喷涌的鲜血！他只有一个念头——阻止他！阻止他靠近棺材！阻止他对澜丫头可能做的任何事情！
陆九渊的冲撞带着一股毁天灭地的蛮力与狂暴！即便是灰荇那非人的速度，也在瞬间被他用身体制造的屏障硬生生阻隔！两人如同两道来自不同世界的罡风，狠狠撞在了冰冷的棺壁上！
“砰！”
沉重的闷响！
灰荇的身体如同撞上了一堵活动的石墙！他那阴冷细长的眼中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诧异，以及更深沉的、如同被亵渎神明般的愠怒！他那双枯瘦却蕴含着惊人力量的手指尖，距离棺盖边缘仅差寸许！此刻，却被陆九渊用尽生命爆发出的身体死死顶在石棺与他自己中间！
“滚开！！” 陆九渊赤红的眼球几乎要滴出血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独臂死死钳制住灰荇，全身的力量如同燃烧生命般爆发！
“蝼……蚁……！”灰荇喉咙里挤出两个冰冷的字眼，一股巨力如同冰冷的铁箍骤然从他身体内部爆发！那力量阴寒、歹毒，如同冰冷的毒蛇绞缠骨骼！
“咔嚓！”陆九渊听到自己肋骨断裂的脆响！剧痛如同冰冷的闪电瞬间麻痹了他的半边身体！他闷哼一声，喷出一口带着内脏碎片的血沫，整个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般被巨力狠狠甩开！
但他那不顾一切的阻隔并非完全徒劳！
就在他被甩开的瞬间，他的身体带着一股巨大的惯性，狠狠撞在了旁边试图支撑起身、却又因伤口剧痛而踉跄的萧破虏身上！
“呃——！”萧破虏猝不及防，那本就靠着墙壁勉力支撑的残躯被这排山倒海般的力量猛地一冲！整个人如同被巨石砸中的残破木偶，轰然向着侧后方倾倒！
而那个方向——恰恰是堂屋深处！那口早已坍塌破碎、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兽口器般的——八角古井废墟！
“噗通！”萧破虏魁梧的身躯重重砸在冰冷的、遍布碎石烂泥的地面！激起一片污浊的水花！
落点！距离那幽深黑暗、散发着刺骨冰冷和诡异红莲死气的井口边缘！不过三寸之遥！ 他甚至能清晰地闻到那井底深处泛上来的、混杂着阴寒水气与某种更浓烈、更令人作呕的腐烂腥甜气息！
断臂的剧痛与肋骨断裂的麻木感尚未彻底侵袭大脑，陆九渊挣扎着想要抬头看向石棺方向——
轰隆——！！！
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如同地底最深处有什么东西终于忍无可忍！在头顶传来！并非来自庭院！而是来自……他视野斜上方！这间宅子的……屋顶！
咔嚓嚓！哗啦啦——！
堂屋上方早已腐朽不堪的木质顶棚梁架！在灰荇与陆九渊激烈碰撞的震动余波下！终于支撑不住！如同被蛀空的朽木般！轰然碎裂！塌陷下来！
断裂的梁木、厚重的瓦片、连同积压的冰冷雨水！如同决堤的泥石流！铺天盖地倾泻而下！
整个堂屋瞬间被巨大的烟尘、破碎的木屑和冰冷的雨水淹没！昏暗的视野彻底消失！如同坠入一片混沌的地底世界！
就在这片惊变骤起的、末日崩塌般的混乱与窒息烟尘中——
陆九渊被压在一根粗大的断裂横梁之下，冰冷的污水混合着木屑瓦砾灌入口鼻！
他最后的视线，在烟尘与水帘的缝隙中捕捉到了一抹极其刺眼的景象：
那口巨大的灰白石棺。寒玉般的棺体在倾泄的冰冷雨水中剧烈冲刷着。而灰荇那灰色的身影！竟如同无视头顶崩塌的灾难！稳稳站在棺前！双手极其迅速地按在了棺盖边缘几处不起眼的、形如冰裂纹延伸点状的凹陷！
一阵极其短暂、却带着某种古老韵律的细微震动感！仿佛棺盖内部有无数精密的齿轮在高速咬合旋转！灰白色如同死寂的光泽在棺体表面瞬息流转！随即！那口沉重巨大的石棺竟然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原地沉降！如同被某种无形巨口吞没般！瞬间沉入了一大片刚刚因房顶坍塌而积蓄起来的、深度齐腰的冰水混合着泥灰的浑浊泥潭底部！只留下一个巨大的、翻滚着泥泞气泡的旋涡！
灰荇的身影紧随其后！如同一滴融入墨水的灰色颜料！无声无息地没入那片浑浊翻滚的旋涡之中！彻底消失！
同一刹那！
一道清冷如玉、穿透混乱烟尘与雨帘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陆九渊崩塌的意识深渊中炸响！
是周砚白！那声音并非来自门外！而是仿佛直接穿透了这崩塌的空间！带着一种睥睨而冰冷的决断！每一个字都如同陨星砸落心湖：
“血咒已破！寒玉封脉！速送——临江古渡！”
临江古渡？！血咒已破？！
陆九渊被污水呛得眼前发黑！巨大的撞击和窒息几乎让他昏厥！混乱的意识如同被投入万载寒冰与熔岩深渊之间反复淬炼！他只知道……
澜丫头……和那口该死的棺材……被带走了！
去向不明！生死不知！
“啊————！！！”
一声凝聚着所有绝望、愤怒和不甘的、如同濒死凶兽般泣血的狂嗥！撕碎了压顶的梁木！撞开呛人的泥水！猛地从陆九渊裂开的胸腔深处！带着血沫内脏的碎片！如同破开阴云的惊雷！疯狂地！炸响在这片沦为废墟、雨幕倾天的江南旧宅之上！
雨。
冰冷，刺骨，永无休止的雨。
废墟的泥潭深处，那口沉没的巨大灰白色石棺，如同深埋地底的古兽骨骸。棺材内部，沈惊澜冰冷僵硬的躯体浸泡在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寒中。
咚！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异常的撞击声，在死寂的棺材内部响起。
是沈惊澜那只被厚厚包裹住、失去了一截指尖的左手。
那僵硬的拳头，不知何时已紧紧攥住。指骨节隔着冰冷粘稠的裹伤布和白布，带着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不甘就此沉沦的微弱绝望，再一次！异常沉重地！狠狠抵在了冰冷坚硬的内壁上！
棺外。崩塌的烟尘与暴雨中。
庭院深处。
八角古井的废墟之下。那片如同凝固的粘稠黑暗中。
那几缕悬浮跳跃的、如同凝固黑血般的暗红幽火！如同被这来自头顶废墟深处陆九渊那声泣血狂嗥所点燃！骤然！暴涨！炽烈！
血红色的光芒！如同地狱睁开的魔眼！穿透污浊的泥水和碎石间隙！无声地将周围一小片冰冷浑浊的井水照得……嫣红如血！而在这浓郁得令人窒息的红光中央！那些奇异的、如同巨大眼珠纹理般的紫黑线条急速地、无声地旋转流动起来！如同深渊里无数饥渴的触须正在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