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宅雨·新魂寒
“啪嗒……啪嗒……”
雨点更急了。砸在湿滑的瓦片上,不再是淅沥的细语,而是沉闷的鼓点,一声声敲在人心坎上。茶堂内残存的混乱被这骤急的雨声彻底盖过,只剩下一种被强行按捺的死寂,混合着血腥、药气、劣质茶汤的酸腐,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
周砚白拂过沈惊澜额角绷带的手指收回,指尖那点温热的血渍在昏光下洇开一抹刺目的暗红。他并未擦拭,只是缓缓起身。月白直裰下摆拂过冰冷油腻的青砖地面,沾上几点浑浊的污水和碎裂的瓷片碎屑,如同纯净的雪地沾染了泥污。
“回。”一个字,清冽依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之力。
他转身,不再看地上气息奄奄的躯壳,目光平静地投向门外那片被密集雨帘切割得模糊不清的灰蒙世界。那抹月白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一柄即将归鞘的寒刃,收敛了所有锋芒,只余下令人心悸的沉凝。
“是!”红绡带着哭腔的声音第一个响起,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急切。她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圆脸上还带着惊惶,动作却异常麻利。她一把扯下自己那条沾满血污泥污的靛蓝围裙,毫不犹豫地将其铺在冰冷湿滑的地面上,随即小心翼翼、如同捧起一件稀世珍宝般,试图去搀扶瘫软在地的沈惊澜。
“轻些!”青黛冷冽的声音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切入。她包扎的动作已经完成,额角那道狰狞的伤口被雪白的绷带严密覆盖,只边缘还隐隐透出一点暗红。她迅速收起药膏银针,另一只手已稳稳托住沈惊澜的肩颈,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与红绡合力,极其小心地将那具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骨头的身体从冰冷的地面上抬起。
沈惊澜的身体在移动中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幼猫哀鸣般的痛哼。额角绷带下,新鲜的血液再次洇开一小片暗色。那只被烫伤红肿的左手无力地垂落,手背上翻卷的皮肉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
灰荇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无声滑至门边。她并未上前帮忙搀扶,那双隐于碎发后的眼睛如同最警惕的探针,锐利地扫过门外雨幕中每一个晃动的阴影,扫过街角每一个可能藏匿的角落,最终死死钉在斜对面那座紧闭的“桂雨坊”木楼上。她周身那股无形的、令人骨髓发寒的死寂杀气并未完全消散,反而如同收拢的蛛网,更加凝练地萦绕在身周,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右手自然垂在身侧,指关节因微微用力而泛出青白,保持着随时可以爆发出致命一击的姿态。
金钏早已收起了那副精明的算盘模样。她快步走到狼藉的桌边,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飞快扫过碎裂的茶杯、泼洒的茶汤、以及地上那滩混合着血污污泥的污迹。红唇紧抿,眼神里没有了惯常的笑意,只剩下一种商人面对巨大损失时的沉凝与锐利。她没有丝毫犹豫,从袖中摸出几块散碎银角,看也不看,“啪”地一声拍在油腻的桌面上,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
“掌柜的,茶钱,还有……打搅的赔礼。”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圆润,却少了那份慵懒,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冷硬。目光扫过角落里几个还缩着脖子、惊魂未定的茶客和脸色煞白的伙计,眼神里的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那掌柜的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哆嗦着嘴唇,哪里还敢多看一眼那几块明显超出茶钱数倍的银角,只连连点头哈腰,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嗬嗬”声。
金钏不再理会,转身跟上。她的脚步不疾不徐,却异常沉稳,靛蓝的裙摆拂过湿滑的地面,没有沾染一丝污秽,如同踏在无形的算盘珠上,每一步都精准地落在最干净的位置。
周砚白撑开那把素面油纸伞,率先踏入门外密集的雨幕。伞面隔绝了大部分雨水,月白的身影在灰蒙的雨帘中如同一抹流动的寒玉,步伐沉稳,踏过积水四溢的青石板路,溅起细小的水花。
青黛和红绡一左一右,几乎是半抬半架着沈惊澜,紧随其后。沈惊澜的头颅无力地垂在青黛的臂弯,湿透的乱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遮住了大半张脸。每一次被抬动的颠簸,都让她身体无意识地痉挛一下,喉咙深处发出压抑不住的、极其微弱的痛哼。额角绷带边缘的暗红在雨水的冲刷下,颜色更深了些。
灰荇如同最忠诚的影子,无声地缀在侧后方三步之遥。她的目光如同鹰隼,始终锁定着前方周砚白的背影,以及周围任何一丝可能的风吹草动。雨点打在她灰褐色的粗布衣裙上,迅速洇开深色的水渍,她却浑然不觉,如同融入雨幕的顽石。
金钏走在最后,油纸伞微微倾斜,遮住了自己大半身形。她的目光却并未停留在前方,而是如同最精明的商人盘点货物般,无声地扫过两侧湿漉漉的街景、紧闭的门户、以及雨幕中偶尔匆匆跑过的模糊人影。眼神锐利,仿佛在计算着每一步可能的风险与代价。
雨,越下越大。密集的雨线如同无数冰冷的鞭子,抽打着湿滑的石板路,溅起一片迷蒙的水雾。整条街道被笼罩在一片灰白的水汽之中,两侧白墙黛瓦的屋舍轮廓模糊不清,如同浸泡在浑浊水底的陈旧水墨画。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腥气和泥土的土腥味,将茶堂里带出的血腥与药气彻底冲淡、淹没。
一行人沉默地穿行在雨幕中。只有雨点砸在伞面、地面、屋檐的密集声响,以及沈惊澜偶尔溢出的、破碎不堪的微弱痛哼,成为这死寂行进中唯一的伴奏。
穿过湿滑的夹道,再次踏入那座散发着浓重樟脑药气与死寂气息的沈家旧宅庭院。雨水冲刷着坍塌的井口碎石、虬结的枯梅残骸,发出更加沉闷的“哗哗”声。那股混合着寒梅精魄与陈年药渣的腐朽冰冷气息,被雨水一激,反而更加浓烈地弥漫开来,如同沉疴病人被冷水浇头后发出的浑浊喘息。
周砚白脚步未停,径直走向庭院深处那扇被枯死藤蔓半掩的矮小木门。油纸伞收起,伞尖滴落的雨水在湿滑的青石板上砸出小小的水洼。他推开那扇腐朽的木门,一股更加浓烈、如同冰封墓穴被掘开的腐朽药气混合着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
门内,依旧是那条狭窄、幽深、墙壁爬满湿滑深绿苔藓的青砖甬道。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质,只有几盏早已熄灭、积满灰尘的旧式白纸灯笼在甬道顶部投下惨淡的阴影。
青黛和红绡抬着沈惊澜,小心翼翼地挤过狭窄的门框。沈惊澜的身体在进入这更加阴冷死寂空间的瞬间,猛地一个剧烈的哆嗦!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被强行压抑的、如同幼兽被投入冰窟般的呜咽!那只被烫伤的左手无意识地痉挛着,五指隔着药膏白布死死抠住了青黛的手臂!带来一阵钻心的锐痛!
青黛眉头微蹙,却并未挣脱,只是托着她肩颈的手更加稳定了几分。
甬道尽头,那扇虚掩着的、式样极其古旧的雕花木门被推开。门内,是那间低矮、布满裂纹深棕色承尘的房间。角落里那张积满灰尘的旧木柜依旧沉默。墙壁上那幅早已褪尽颜色、边缘卷曲破损的陈旧画轴——画上那座临水而建的古老坊楼,匾额上模糊的“桂雨坊”三字——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悬挂的墓碑。
房间中央,那张铺着冰冷僵硬、散发着陈旧樟脑气息被褥的床榻,如同早已备好的棺椁。
青黛和红绡将沈惊澜极其小心地安置在冰冷的床榻上。身体接触到那冰冷僵硬的被褥时,沈惊澜又是一阵抑制不住的剧烈颤抖,额角绷带下的伤口再次渗出新鲜的血液,染红了雪白的绷带边缘。她紧闭着眼睛,浓密的睫毛如同垂死的蝶翼,覆盖住那片死寂的空白。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着这具躯壳尚未彻底冰冷。
红绡看着沈惊澜惨白的脸和额角不断洇开的血迹,眼圈又红了,手忙脚乱地想要去找干净的布巾。
“去打热水。要滚烫的。”青黛的声音冷冽依旧,不容置疑。她迅速解开沈惊澜胸前被撕裂的衣襟,露出那道散发着冰冷腐朽气息的灰败疤痕。她取出乌沉皮囊,开始仔细检查处理她身上其他崩裂的伤口。
灰荇无声地立在门内阴影中,如同房间的一部分。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扫描仪,扫过房间每一个角落,最终落在墙壁那幅“桂雨坊”的画轴上,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冰冷的寒芒。
金钏最后踏入房间。她并未靠近床榻,只是站在门边,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算盘,无声地扫过房间内简陋的陈设、积满的灰尘、以及床上那具气息奄奄的躯壳。红唇紧抿,似乎在计算着维持这具残破躯壳所需的代价。
周砚白站在窗边。窗外,雨势滂沱,灰白的水幕将庭院彻底隔绝。他背对着房间,月白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一尊沉默的玉雕。那只沾着茶汤瓷屑和沈惊澜鲜血的手,此刻正极其缓慢地、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边缘冰冷的木头纹理。
指尖下,是粗糙的木纹,是冰冷的雨气,是窗外模糊的枯枝败影。
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却如同烙印般残留的……
温热的血渍。
他缓缓抬起那只手。目光落在指尖那抹暗红之上。温润如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深不见底的墨玉瞳孔深处,那片冻结的寒潭之下,无声地翻涌起一丝极其幽微、却又洞穿一切的……
了然与沉凝。
窗外,雨声如瀑。
屋内,死寂如坟。
只有沈惊澜微弱的、带着血腥气的喘息,如同风中残烛,在这冰冷的旧宅深处,微弱地摇曳。